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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了顿,她垂下手,唇边的冷笑褪去,抬眸继续道——“枪杀汉姆并且嫁祸于约翰的也是我。嫚蒙在监视曼达报社的时候发现汉姆联系了那间报社的记者,想用罢工运动的内幕换取钱财。那天晚上我正想着要怎样解决他,就看到海德的父亲跟他在酒馆里争吵,于是我找了个外区的小伙子假扮杀手去引诱约翰,要他拿了钱就走。而我则去亲手杀掉了汉姆。”科扎特闻言低下了眼睑。他不再去看她的双眼,这也令她看不到他眼里的情绪。“你以为这么长时间以来不坦诚的都只有你么?你感到自责?你因为我丢了一只胳膊而内疚?”嘴边浮现出嘲讽的笑容,卡列琳歪了歪脑袋,眸中尽是冰冷的讥诮:“我天真的首领啊……你怎么不想想,我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卑劣、不择手段,这是黑手党的做法,也是我的做法。你或许认为现在的你也成了这样的人,可你的仁慈毕竟要比我多太多。你还在为别人的利益和感受伤脑筋的时候,我早已经踩着尸体往前爬了。”他仍然不作声。“知道你最大的失误是什么吗?你小看了仇恨。”她缓缓收下那笑容,向后退了一步,脸上的神情渐渐变得扭曲,“我告诉过你……到死我也不会忘记。只要那些畜生还活在世上一天,一个也好,一群也好——我都不会放过他们。包括他们的家人——在你们的眼中那些无辜的人。”那句“无辜”的修饰咬词很重,仿佛用尽了她这幅残破身躯的所有力气,狠狠敲击着他的耳膜。“我从没有小看过仇恨,卡列琳。”科扎特忽然低声道,“我只是相信时间。所以我想带你离开意大利。”卡列琳下意识地一怔。她看着他,见他依旧维持着微微低头的姿态,低垂的眼睑几乎要遮住他那酒红色的眼仁,使她无法瞧清他眼里的神色。他略显沙哑的嗓音极其平静,好像她刚才的一切坦白都对他没有影响似的,平静得就如他早已知道了这些。“你是西蒙家族的一员,是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存在。你需要的只是时间。”他这么告诉她,语调平缓,笃定,“不管你说什么,这个决定都不会改变。”她苦笑,摇摇头。“到了现在,你还在坚持什么呢。”身心俱疲地垮下双肩,卡列琳望着面前这个与她相识了十年的青年,只觉体内就像有什么东西在崩塌,尖锐的碎片划过她的躯体,扎进她的内脏,比两年前她被困在废墟中的那个夜晚感受到的疼痛还要清晰,“并不是所有的罪行都能得到宽恕。这就是你当初建议乔托建立自卫队,自己则成立西蒙家族的原因。就像加百罗涅的所作所为一样,在这些年你我都犯下了很多罪,我更是有过之而不及。”穿梭过窄巷的海风拂起她的长发,挽在耳后的发丝凌乱地打在脸边。“我跟你不一样,科扎特。你做这一切的理由,直到今天都没有丝毫改变。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也正是因为这样,你本质的仁慈改变不了。”她逆着风,又后退了两步。耳际猎猎作响的海风掺杂着她熟悉的海腥味,她空空如也的左袖被风撩起,飘在半空中颤动。“但我不同。从头到尾……我这个人都和加百罗涅的杂种没有区别。我憎恨他们的同时,自己也罪不可恕。这个恶性循环迟早会让我下地狱。”科扎特合上了双眼。良久,他张开眼睑,朝她走过去。“我们一样,卡列琳。”科扎特听到自己的声音很轻,轻得他有些担心他的话会不会顺着风向溜走,“无论目的是什么,既然为此选择了这条路,那么我们就都有罪。初衷不能作为罪责的借口,不然善与恶又怎么可能划分清楚。”他在卡列琳跟前驻足,捉住她的手腕,将她握着枪揣在衣兜里的右手拿出来,抽走了她手中的枪,扔到脚边。此时他们的距离很近,科扎特已经能够看清她的表情。他看到她咬紧牙关,滚烫的泪水早就溢出了眼眶,却隐忍着同他对视,固执地什么话也不说。“你在外面生活的时间太长,抓着枪的时间也太长了。因此一时间没有办法放下。”科扎特习惯性地抬手替她捋了捋头发,接着拉着她的手腕将她拽得更近,轻轻抱住了她。“所以回家吧,卡列琳。”他说,“我们回家。”怀里的褐发姑娘呜咽一声,终于伸手捂住嘴,哭出了声。科扎特搂紧她发抖的身体,第一次发现,原来她也已经瘦弱了这么多。那一刻他感觉有点儿慌。他记起他的母亲、父亲,记起安东尼、安娜和杰克,记起蒂芙尼,记起维妮,记起很多他再也见不到的面孔。他意识到,这些年以来,他曾经想要保护的那些人、他曾经珍视的事物,都一个个悄无声息地离开。很多年以前他在失去父亲的那个晚上质问过上帝为什么要夺走他们,上帝就如过去的任何一次一样,没有回答他。而现在抱着卡列琳,科扎特突然觉得,或许上帝已经告诉了他答案。就好像人类来到这世上手中空无一物,离开这个世界时也带不走任何东西。他最初就在独行,不论这一路遇到了多少人,曾经拥有过多少爱,最终都只会一个人走到尽头。科扎特一直以为他是在与他们告别,却不知道,那是他们在与自己道别。刮过耳畔的风闷热而湿润,那是多少年间他熟悉的、无法忘记的味道。他紧紧抱着她,闭上了眼。百余年后,古里炎真在那本旧日记中读到了最简短、却单独留下一整页来记录的一句话。——“一八八一年,我们离开了意大利。”【中卷1881年,弥赛亚的赞歌——完】格陵兰岛——冰原广布。这是卡列琳从镇子里走向海岸的过程中,对于沿路瞧见的景色唯一的想法。格陵兰岛几乎全部是由冰雪的颜色组成,姿态各异的瑰丽冰峰在阳光下呈现出剔透的青蓝色,漂浮在海面的矮峰更是时常将光线反射过来,有些刺眼。除去靠近海岸的地区,这座岛上很少有未被冰雪覆盖的地方,偶尔裸露出的黑色山地也只是为大片的雪白绣上简陋的点缀。他们来到这里已经将近半个月,居住的小镇位于格陵兰岛西南部。卡列琳基本没有出过门,考虑到语言不通、不适应夏季也依然寒冷的天气,她成天窝在屋子里的壁炉边不与镇上的居民打交道,除了正常的饮食和休息以外都坐在软椅中把时间消磨在阅读里——这也就是艾迪尔海德态度坚决地轰她出来去找带着安吉拉跟安迪不知到哪儿去疯玩儿的科扎特,叫他们回家吃饭的原因。然而此刻卡列琳站在广袤无垠的冰原上,抬头可以看见无云的钴蓝苍穹,低头四处看看却瞅不见半个人影。艾迪尔海德只告诉她科扎特他们多半是在海岸边,而她迷迷糊糊中也忘了问清楚是在哪个海岸,就用厚厚的长袄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地出来了。看来过于安逸的闲散生活的确容易让人变得庸碌,卡列琳想着。她正准备继续前行,身后就传来一阵沙沙的声响——“卡列琳小姐!”西西里人特有的口音令她愣了愣,停下步子转过身,见到的是一个驾着雪橇的陌生男人正朝她赶来。他的穿着与这儿的居民无异,褐色的连帽厚袄看上去十分暖和,精实修长的块头与帽子底下轮廓有如刀削斧削的脸却都不像当地人,健康的小麦色皮肤和一双有神的眼睛倒有几分西西里人的感觉。“您是要去海边找科扎特先生吧?”雪橇在褐发姑娘身旁停住,几只雪橇犬调皮地试图走上前嗅嗅她,结果被男人拉紧缰绳拽了回去。他抬起头来看向她,“应该往南面走,还有比较长的一段路。艾迪尔海德小姐催他们回去吃饭,您上雪橇来,我带您过去接他们。”“那真是太感谢了。”她转眸扫了眼他坐着的雪橇,发现后头竟还拉着一辆空雪橇,看起来应该是准备待会儿给科扎特他们的,“不过……您是?”卡列琳有自知之明,已经确定了自己迷路的现状,这个男人的出现实在及时。可不论她把他的脸仔仔细细端详多少遍,她都不记得自己曾经见过他。“我的名字是格雷,西西里人,在这里住了十多年了。”男人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不仅不因她的问题而尴尬,还显得心情愉悦了不少,表情也顿时友善了许多:“前阵子科扎特先生找到我,说希望我来做翻译,所以最近我常去你们那儿。但您不太出门,没见过我也是正常的。”印象里似乎有这回事,卡列琳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伸出右手捉了捉自己空空的左袖,以示行动不便:“我不能驾雪橇。”“没事,两辆是接在一起的,您坐在后面就可以了。”并不对她残疾的身体感到惊讶,格雷撇了撇下巴示意她先上雪橇。他们乘着雪橇飞快地赶到了海岸边,路途中不免有些颠簸,但已算是非常平稳,比起她来这里的头一天晚上乘雪橇时地震似的感觉要好得多。南面的海岸不再盖满冰雪,甚至渐渐还能看到灌木状的木岑,还有大片开满了紫色草类与黄色花卉的草甸,仿佛茫茫白沙中的绿洲,夺人眼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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