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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春色如诗,可他纵有墨,也难成丹青,只能憋着股欲说还默的窃喜,提着墨绿的衣摆悄步进来,临到榻前,才低喊:“侄儿给姑妈请安。”
奚缎云一抬,脸色刹那羞乱,眼疾手快地掣着一截裙将半露的脚丫子盖上。
可惜为时已晚,奚甯分明瞧见半只未缠的脚,玲珑剔透,圆润可爱。向来男人爱女人缠脚,他却不喜欢,只觉那畸形的骨头十分丑陋,偏爱这天然风情。
但他只敢装作没瞧见,保持着这恭敬又亲密的距离,坐在对榻,往她圆绣绷上瞧一眼,“姑妈做什么呢这么专心,侄儿进来也没听见。”
“噢,”奚缎云忙低头看绣绷,以为他什么都没瞧见,渐渐平复了慌乱,“绸袄教我的花样子,说来都不好意思,我个当娘的,还要女儿教我活计。我也做得不好,不过给丫头们做,叫她们凑合使吧,她们也不敢说我做得不好。”
话音甫落,她便窃窃地笑了,细声细语的,好像是为两个丫头不敢嘲讽她而偷偷庆幸。
奚甯自幼生长在大家大族里,周遭每个人似乎都有满足不尽的欲念。譬如范宝珠,一心筹谋着嫁给他,起初说是能进奚家的门就知足。可进了门,还要富贵权势,有了这些,又妄图要他的爱。近两年,竟然又生了别的心思,一心撺掇着他将她扶正。
与这些欲壑难填相较,奚缎云的快乐如此简单,有饭吃、有衣穿、女儿能安然出嫁、丫头不笑话她。
因为她微不足道的快乐,他也跟着快乐起来,将眼从那不大精致的绣纹上偷偷抬,暗窥她的笑颜,“姑妈不会这个不要紧,您饭烧得好吃啊。俗话说,民以食为天,咱们不过都是凡人,吃饭才是头一桩要紧事。”
何为凡人,奚甯此刻只记得《柳毅传书》有句词:小生凡人,得遇天仙,岂无眷恋之意?
但奚缎云听不懂他的暗示,或许听懂了,却避而不谈,笑嘻嘻地端起腰嗔他,“如今都三十多岁了,就惦记着吃,还跟着长不大的孩子似的。”
这般说着,够着腰朝廊外喊:“红藕,厨房里打碗冰镇元子来甯儿吃!”
未几红藕端来一碗元子,用琉璃碗乘着,蜜调的冰水里浮着七个颜色不一的小元子,像一颗玲珑七窍心。
奚缎云抬抬下巴,“你吃,吃了不够还有。”然后垂下脑袋,接着将绣绷上的针拉出来。
是一根细细的红线,奚甯汤匙搅合着碗,叮叮当当的,悦耳动听,那红线的一端,仿佛就缠在了他的心田。三缄其口后,他到底细声启唇,“姑妈,我听说表妹身上还没来,可有这回事儿?”
惊得她不留神扎了手,一个指头嗦在唇间,一面叹,“前头请了个大夫瞧,说不妨事,就是身子弱些,养两年自然就来。”
“那这两年是怎么养的?”奚甯搁下碗来,见她缄默,直接了当地质问:“为什么不到总管房里支取滋补的东西?我往年就说,缺什么只管去取,姑妈总客气,外头倒要说我这个侄子不孝顺长辈。倘若下人们不敬,您告诉我,或是卖了或是打一顿,总治得了他们。”
“你也难,”奚缎云笑笑,眼皮轻垂,“你在外头一堆事忙,难得在家一趟,何苦来管这些小事?你家人口多,备不住就要生口舌,今日罚了这个,明日更生怨言。家门里不是你们男人家的朝廷,倘或什么都按律按法来处,谁家能清净?”
她轻轻的叹息里仿佛携带清清蕙草香,拂去了奚甯外头那些芜杂丛脞的政务烦难。此刻,他浄泚恬静的心里,滋生起一种男人独有的贪念——
与她相近一些,近到他的胸膛,贴着她的脸。
第19章。君不悟(九)“咱们一道睡”……
玉树露风墙,日出云岫,渐亮的天色宛如个女人嫩鹅黄的裙。女人,这个词从唇齿到音,整个都是软乎乎的温柔,仿佛从口里吐出一朵云,带着晨露的幽香。
奚桓头一遭试图参悟这个词,躺在玉簟上,晨曦破帐而入,熨帖着他半边轮廓,从他刀削的下巴,抚过他日益壮阔的肩膀,轻柔温热,像花绸的手。
他忽然思念她,入帐的阳光就成了成千上万只蚂蚁爬过他的心,奇痒难耐。于是一个打挺坐起来,嚷了一声,采薇便由屏风门外旋进来,带着四五个小丫头,麻利地伺候了洗漱。
等小丫头们退出去,采薇独自翻了一身三蓝直裰袍为他穿上,又走到镜前为其束髻,手上拣了条月魄缎子,朝镜中窥一眼,又朝门外窥一眼,颇有些谨慎之意,“爷,我早起见余妈妈往姨娘房里去,回来听她与人讲,不日要往咱们房里添个丫头。”
“我不喜欢人多你们不知道?”奚桓镜中剔她一眼,手上把玩着一柄桃木梳,“去退了。”
采薇半懵半懂,凝着两道细眉,朝镜中望他,“我也想咱们院里这些丫头,还添来做什么?留了心,见余妈妈拿着您的裤子,与洗衣裳的婆子嘀咕,说是爷们儿大了,该外头选个好丫头进来通房。这通房是什么?我见两人神神叨叨的,必定是个要紧的差使。”
那些裤子上有什么,奚桓倏地心虚,半垂了眼,恍见他父亲穿着补服进来,头戴乌沙,瞧样子是赶着去衙门。
模样有些急匆匆,使采薇出去,背后伸出手来,丢了几本书在案上提点,“我听姨娘说,你如今大了,也该晓人事,这些书你放好,得空翻翻,留神别叫姑娘们瞧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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