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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清庭院里传来一两声鸟鸣,楼下某太太高声抱怨家人浪费煤气,远处饭店的窗户里隐隐约约还亮着灯,马路上有汽车奔驰,飞带起连片积水。
空气被雨水大力洗刷,仅剩的一点硝烟味也没了踪迹。
雨中一切日常,都似战前般安逸。
清蕙洗了碗,又将锅里余粥热了热,盛了一碗递给宗瑛,同时递去的还有一个眼神。
宗瑛了然,端了碗起身送去书房。
盛清让手头工作尚未做完,宗瑛将粥碗搁在他手边,他抬头道了声“谢谢”,又讲:“你如果困便去睡一会儿。”
宗瑛答:“我不困。”
他便转过头指了书柜旁的藤椅道:“那么你随意坐。”
宗瑛回头看看藤椅却不打算坐,反而走到书柜前,想找一本书看。
书架里几乎全是法律专业书籍,一排排找过去,宗瑛才在角落里看到一册吴半农译版的《资本论》,出版社是上海商务印书馆。
她还记得数日前在盛清让手上看到的那份请增内迁经费提案,商务印书馆亦在内迁名单当中。
如果没记错,这家标志着中国现代出版业开端的印书馆,在战时同样历经风雨,重迁回上海时,已是1946年,而现在才1937年。
接下来数年风雨,盛清让有没有自己的计划?
打字机的声音终于告一段落,盛清让整理手边文件,宗瑛拿着几年前的一期《上海律师公会报告书》翻看,其中一篇“上海律师公费暂行会则”对律师收费最高额的进行了限定,包括咨询收费、阅卷收费、不同类型案件的出庭收费等等,宗瑛看到“诉讼标的5万以上的,一审二审为标的额的百分之三……”1时,盛清让将文件收进公文包,屋子里“咔哒”一声响——暗扣搭好了。
盛清让转过头看她,在他的目光中,宗瑛合起报告书,将其塞回书架。
她突然觉自己对盛清让其实了解甚少,他知道她的生日,知道她面对的难题,甚至知道她母亲的过去……而她对他的认识,却十分模糊。
宗瑛只晓得他身世并不如意,家庭也不和睦,现在每天花大把时间在工厂内迁上,至于他对现在生活的态度、对未来的计划,宗瑛一无所知。
他未主动讲过,她也没有开口探询。
外面雨声愈嚣,宗瑛鬼使神差地问:“战前你也是这样整天忙忙碌碌吗?”
“也忙,只是忙的内容不同。”盛清让并不反感她的打探,反而好像很乐意同她讲自己的生活:“那时学界商界的应酬很多,业务也多;现在国难当头,少了许多非必要的应酬,业务也骤减,这两个月里除了工部局例会,便只忙迁移委员会的事情。”
“之后呢?”宗瑛问,“等内迁的事告一段落,你有什么打算?”
两个人心知肚明,等到11月上海沦陷,租界也将成为孤岛,届时何去何从,是必须要考量的问题——
继续留在上海,还是去别处?
她的问题抛出来,却只有雨声作答。
惨白天光从窗子铺进来,书桌上的一碗粥已经凉了。
沉默半晌,宗瑛浅吸一口气,又问:“盛先生,你有没有想过是什么促使你每天在这两个时空穿梭?”
盛清让显然是认真想过的,他抿唇想了数秒,道:“7月12号,是我第一天到你的时代,那天与平日并没有什么不同,除了一件事。”
“是什么?”
“那天廊灯坏了,我换了一盏灯。”
“廊灯?”
“是的。”
宗瑛想起那盏灯来,她第一次到1937年的699公寓时就认出了它,盛清让当时对她讲:“这盏灯照亮我的路,也照亮宗小姐你的路,是一种难得的缘分。”
所以这盏照亮他的路也照亮她的路、历经岁月变迁、几易灯泡却始终稳稳悬挂在那里的廊灯,是玄机所在吗?
“你的意思是,那盏灯导致你穿梭于两个时代?”
“我不确定。”
“那盏灯是什么来历?”
“是在一个犹太人的商店里买的,具体来历我不清楚。”
“如果把它换下来会怎样?”宗瑛神经愈绷愈紧。
“我试过。”他风平浪静地讲,“然而一切照旧,我还是会到你的时代。”
宗瑛提上来的一颗心,刹那间落了回去。
她踱步走到门口朝外看,又走回来,外面劈进来一道夸张的闪电,紧接着一阵震耳欲聋的雷声。
等一切都歇了,宗瑛又转头看向盛清让,缓缓问道:“虽然无法确定到底为什么开始,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哪一天就这种穿梭就突然结束了呢?”
不再往返于两个时空,与未来彻底断了联系,永远留在1937年,循着时代该有的轨道继续往前。
盛清让想过,但他没法回答。
霎时,电话铃声大作,清蕙抱着孩子在外面喊:“三哥哥,应该是你的电话。”
盛清让匆促起身去接了电话,谈话也就此中止。
待他接完电话再回到书房,便只是道别了:“我需要去工厂核对一些账目,请你放心,我一定会在十点前回来。”他提起公文包,甚至贴心同她讲:“你如果嫌这个书柜里的书枯燥,可以拿那个书柜里的书,比较有。”
宗瑛还没从刚才的话题里彻底抽回神,面对告别,她什么也没讲,只从口袋里翻出几颗锡纸包的黑巧克力,上前一步,拉开他的公文包塞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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