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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有人心是这种感觉,褚嬴看着那团黑影子,霎时间了解自己没来由的心痛,冰凉,和孤独,原来自己过去真的没有人心,那催心欲死的痛感,如火如荼的热烈,过去体味的竟没有一半真切。那好像是人的软肋,痛的真切,甜的入骨,也好像是人的盔甲,千疮百孔而不死,化成灰烬而不灭,然后忍着等着,伤痛会一点点麻木,伤口会一点点结痂,死灰会一点点复燃,然后又是充满期待,期待着那可能到来的甘甜与光明。
然而最甜的糖果,他似乎已经尝过,无限光明的旅程,他也走过,那就是遇到小光的快乐。如果人生有什么可以一直期待,那就是未来可以陪伴小光一起成长,如果人生有什么可以一直回味,那就是曾经陪伴小光一起成长的回忆。
这样一个平凡的道理,他用了一千多年才能明白,与小光别离时才明白。
这不是他太愚钝,是他不能感受,他生来就被告知要穷尽真理,寻觅规律,他生来也拥有常人不能比拟的天赋,所以他乐于追寻,在理所应当的乐趣中,他不会质疑这也是一种迷障。
在他的迷障中,与旷世之才梁武帝相比,小光太平凡了,在浩瀚无际的宇宙苍穹面前,小光太渺小了,在无数英雄赴继的历史长河中,小光也会被淹没的不见踪影。
满目山河空念远,正如那错身而过的梁武帝,那浩瀚的棋国,那跨越千年的神之一手,不如怜取眼前人,正如那形影不离的开心果,小欢喜,小孽障。
为什么人轻易可以知道的,他却不知道呢?
他此时才知道,自己和人的世界是反的,人是由心出,去感受,去寻觅适合自己的无限智慧,他是由智慧出,去构造自己的内心,而他也并没有这个意识,历经千年,三世人生,他却用人类仓促的内心结晶出的智慧,草草建筑了自己的内心,与人类反向而行,却屡遭波折,无所适从。只因人心的起点,是简单,是情感,而他的起点是人心的终点,是智慧,是放下。
可人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智慧呢?为什么放下,放下感情,脱内心。是了,是因为自身死亡的逼视,生死离别的无奈,失意的痛苦,酸甜苦辣,千疮百孔,留下的还能是什么,只能是放下那颗充满感情的心,去寻觅一份自在。他不是也在真正伤害来临时,选择了最简洁的逃避吗?只是他逃避的轻便,人却无法像他一样脱离躯体,所以只能成长,在成长中学会了放下。可人放下的,就是他不会有的情感,他反向而行所领略收取的,也是事倍功半的徒劳。
这世上,有些人能走到人心的终点,有些人走不到,但他们至少都有一个共同的起点,而褚嬴没有,如果没有小光,他可能还要再走一千年,两千年,一万年甚至几万年,才能到达那个起点。毕竟对于一个有万年之寿的棋灵来说,一千五百年的时光,还太短,他的心虽然灵慧,却仍是懵懂,像一个孩子一样,聪明,却对生死离别没有感受。他连躯体都抛却了,即使蹉跎了千年岁月,没有躯体,没有心,没有感受,再多的阅历也只会让他更迷惑。他不懂人为什么会为了几两碎银,劳劳碌碌放弃自由,为什么人为了功名利禄,会放弃尊严孤傲。更让他迷惑的是,有的人为了爱恨情仇,葬送荒废一生,正如萧综,也有人为了梦想,放弃了爱恨情仇,正如石兰,他不懂,他只能将这些看做世事无常,各取所需罢了,可现在他似乎都懂了。
原来他走的是一条孤独的路,没有前人铺陈的路,从来无迹可寻,他唯一寻到的踪迹就是小光那颗天真赤诚的心,他从中学到的也不过才一成。人心的起点何其简单,生来就有,又何其复杂,怎么就学不会呢?
褚嬴在破庙里待到第七日,才回去,石兰已经急疯了,像质问孩子一样道:“不是说两三天就能回来吗?”
“临时有事绊着了!”褚嬴心虚,竟然对着他尴尬一笑。
石兰见他无故一笑,一肚子的气不出来道:“下次不许这么任性了啊!”他看褚嬴脸色泛着红晕,道,“师父,你脸色有些奇怪!”他上手摸了摸褚嬴的脸,又摸了摸褚嬴的额头,“烫!师父,你病了!”
褚嬴确实病了,他一路来时,头重脚轻,晕晕乎乎,但是他好像没有生过病,不知道自己是病了,褚嬴也摸了摸自己额头道:“是吗?”
石兰给他请了大夫,开了药,煎好了还没进门,褚嬴就忍不住作呕道:“什么东西?”
“药啊!”
“快出去!”
“师父,你要乖,病了就要吃药,吃药才能好!”
“我以师父的身份命令你,把这恶心的东西给我立刻端出去!”他已经忍不了了,自己掀被子,穿着单衣就跑出了卧室。
石兰自言自语道:“这是药,怎么能说是恶心的东西呢!师父的脾气变大了,修养也不好了!”
褚嬴生病期间,脾气确实古怪了,多出来许多毛病,他们师徒对弈时,石兰就会很生气道:“师父,你又模仿我的棋!”如他所说,褚嬴下棋,变坏了,喜欢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还能屡屡获胜。石兰每次除了输棋的挫败感之外,还多了被蹂躏戏弄的感觉。
而褚嬴竟会从这种感觉中找到奇怪的快乐,人真好奇怪啊,也真的会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褚嬴有时还会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石兰进去时,见他眉头紧锁,时而不满的摇摇头,石兰上前一看,那里堆了许多画像,诧异道:“师父,您什么时候对作画感兴趣了?”
褚嬴一反常态的论调道:“人怎么能只下棋呢?这样会错过很多有趣之事!”他完成了一幅画叹道,“还是画的不像,手熟就好了。”
石兰听了冷汗直流,这怎么都不像师父说的话:“师父,您的病还没好,不好好吃药,也该多休息!”
“我怎么快把小光的样子给忘了呢!”他有些着急,抬头道,“你坐前面去。”
石兰不解缘故坐过去道:“师父要画我吗?”
不多时,褚嬴完成一幅画作,才点头道:“这回有五分像了!”
石兰过去看了看画像,上面画的是一个脸圆圆的短少年,只眼睛像自己:“这是谁啊?”
“他叫时光!他是……”褚嬴一时不知该怎么给石兰说,他想了想道,“他是一个天才!”
石兰反问道:“师父,我是天才吗?”
“你也是天才,但你们不一样!你像一块白玉,他像一块海绵!”
“海绵是什么?”
“嗯……是一种能一直挤出来水的东西!就是别人看不出来他真正的本事有多厉害,他自己有时候也看不出来,但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让很多人都开心。”
石兰道:“他也能让师父开心?”石兰知道自己问了一句蠢话,因为褚嬴说这句的话的时候,脸上带着回味无穷的笑。但是他还是难以想象,世界上有这么一个人可以让师父开心,于是他忍不住问道,“他在哪儿?”
“一千五百年以后!”
石兰过去一直以为师父的心是空的,现在,他起码可以确定,里面装着一个人,一个能让他开心的人,但是师父的答案太奇怪了,像是白日做梦,师父不仅身体病了,脑子好像也病了。
褚嬴的身体就不太好了,也许是他不好好吃饭,也许是他不好好睡觉,每次病刚养好没几天又病了,石兰便问道:“师父,您那次跟萧忠离开到底去了哪里,你回来像变了一个人,身体也不好了。”
“是人都会生病,没什么大不了的。”没有人能体会他的感觉,他在认真的做人,或者认真的体会生老病死拖累着身体的感觉,他并无恐惧。虽然病了让他很多事做不好,但更令他反感的是那些不好的心情。
石兰更难过了,师父变了,变了一种方式冷漠,一种温热的冷漠,他会关心石兰,甚至会送他礼物,春天来临,褚嬴从外面回来,给石兰带了一盆兰花,石兰不是大雅之人,但他生长于山野间,对花花草草有种别样的感情,跟着褚嬴定居在别院久了,他除下棋之外,养成了收集花卉的癖好。褚嬴送他的是一盆名贵的兰花,徐州地界很少有人能养的活,石兰念叨过几次,他们的西郊别院“明舒山房”就缺这么一种花了,可见褚嬴是听到了,而且用心了,但是褚嬴还是常常失神忧郁,每次那个样子,石兰就知道师父的心里又在想那个海绵了。他其实还是谁也不关心,至少不那么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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