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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姓米。”
房内传出回应:“进来。”
“这一带姓米的可不多,难道你是米将军家的大小姐?”
李桂生敲了敲门,唤道:“会长,我是桂生,我回来了。”
“你认识我父亲?”
民国二十五年十一月廿一日,昼。
沈之恒向她笑了一下:“怪不得,虎父无犬女。可是这大半夜的,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厉英良坐在明亮的会长办公室里,自己给自己冲咖啡。咖啡滚烫的,他喝了一口,烫得怪叫一声,两只水汪汪的妙目又泛了红。放下杯子在房内踱步,他等着部下回来复命。他的人筹划了这么久,沈之恒又只是个文人先生,他这一次应该没有理由失败。忽然在镜子前停了脚步,他抬头看了看自己,不是欣赏自己的俊俏,他不大清楚自己的俊俏程度,对于自己的相貌也是毫无兴趣。他是看自己有没有官威,有没有那个飞黄腾达的气质。
米兰沉默了片刻,差一点就要实话实说,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那些事不值一提。于是,她最后没头没脑的答了一句:“我没事的。”
米兰坐在漆黑卧室里,手里挽着一条衣带,想要去死,可是她家住的洋式房屋,四壁光滑坚硬,并没有房梁供她栓绳子上吊,要跳楼呢,又是一楼。
“真没事,就快回家吧。”
在沈之恒艰难爬行之时,他还不相识的两位有缘人,正在各忙各的。
“那你呢?你就一直躺在这里吗?”
也就不会继续留下痕迹了。
“我腿断了,走不成路。不过你放心,我也没事的。”
沈之恒不想死,可若是被巡捕见了他这副惨相,他不死就显得不大合适。所以趁着巡捕未至,他接连翻身,滚到了路旁的土地上。泥土吸收了他的鲜血,他只向前爬了一小段路,就山穷水尽、无血可流了。
米兰放下盲杖,抬手从领口开始解纽扣,脱了上身的小外套。小外套薄薄的,她把它展开来盖在了沈之恒身上。沈之恒看着她,就见她露出了里面的毛线背心和绒布衬衫,乱随风披了她满脸满肩,她直着一双清凌凌的大眼睛,鼻翼小而峻整,薄嘴唇抿成直线,是又幼稚又冷酷的相貌。小外套刚盖上,就被风吹了起来,又被她一把摁住。
这一段清净道路,已经是血流成河。
“我回家了,明天一定给你的朋友打电话。”她对着沈之恒的脸说话:“你不要冻死啊!”
汽车里的汽车夫从车窗中伸出一把轻机关枪,对着他们的方向开了火。没了消音器的遮掩,枪声响如一串惊雷,火舌扫过了黑衣人和沈之恒,而在他们双双倒下之后,汽车夫收枪开车,调转车头,再次碾过沈之恒的尸体,在远处巡捕的警哨声中冲入夜色,逃之夭夭。
她正色说话,仿佛沈之恒想不冻死就能不冻死。沈之恒没见过这样的孩子,有点感动,也有点想笑:“好,我答应你,等你救我,一定不死。”
他怕极了,甚至忘了他的后方,还有一位援兵。
米兰抓过他的手,把他那手压在了身上的小外套上,然后抓起盲杖,站起身往外走。沈之恒转动一只眼珠,追着她看,就见大风卷起了她满头的乱,她在废墟之中高高低低的走,偶尔甚至敢从高处蹦跳下去。沈之恒见过许多灵活的瞎子,可灵活到她这程度的,真是前所未有。
黑衣人直瞪着他,看他的血和脑浆一起顺着鬓角往下流,看他伤到了这般程度居然还不死,不但不死,还能说话,还能杀人。黑衣人杀人无数,杀到今夜,见了活鬼。
“米大小姐。”他咀嚼着这四个字,觉得那远去的小影子有点意思。他从昨夜爬到这里之后,因为太冷太饿,就再也没能动过——也没法动,无论是谁瞧见了现在的他,怕是都要当场为他操办后事、请他入土为安。他若敢有异议,被人当成邪祟就地火化了,也是有可能的。
同伴站在沈之恒身侧,在枪声响起的前一刹那,沈之恒如有预感一般,猛地出手一打枪管。枪口向上一扬,子弹贴着沈之恒的头飞了过去。沈之恒随即调转枪口,对着那人的咽喉一扣扳机。一声轻响过后,那人倒了下去。枪口转回前方,他忽然吼道:“是谁?不说我就杀了你!”
米兰上了道路,越走越兴奋,并且完全不想死了,起码,暂时是完全不想死了。
他的同伴这时开了枪。
她是一无所有的人,可终究还是年少,还有热血。没有人来拯救她,那换她去拯救别人也好。总之来到人间走一遭,她想做出点什么,还想留下点什么。废墟里那人是好人还是坏人?不知道,没来得及问,也管不得了。哪怕他根本不是人、是妖怪,她也愿意救。
先开过一枪的黑衣人,决定再当一次先锋。枪口瞄准沈之恒的眉心,他再次扣动了扳机。可是这回他那勾着扳机的食指扣了个空,冷风吹过他的指缝,他怔了怔,现手枪已经落入了沈之恒手中。沈之恒用枪口抵住了他的眉心,又问了一遍:“谁派你们来的?”
横竖她也一直活得像个孤魂野鬼,人间的规矩道理,既是不曾保护过她,她也就不必遵守它们。身后传来了汽车声音,对她那过分灵敏的耳朵来讲,堪称巨响。她下意识的又往路边躲去,哪知道汽车竟是在她身边停了,车门一开,有人探身出来问道:“小姑娘,你怎么一个人在街上走?迷路了?”
手指湿漉漉的,他一边一根一根的吮吸,一边转动眼珠,扫视了面前二人。
声音很陌生,低沉嘶哑,缺失温度与感情。米兰自知跑不过汽车,索性停下来,转向了那个人:“我正要回家去。”
黑衣人一起后退了一步,他们干的就是杀人买卖,活人都敢杀,世上还有什么是能吓唬得住他们的?没有了,他们一直无所畏惧,直到此时此刻,他们遇见了个杀不死的活人。重新举枪形成包抄之势,他们一起瞄准了沈之恒,同时就见那粘稠热流正顺着沈之恒的额头往下淌,淌过了他的眉毛,糊住了他的眼睛。他抬手一抹,抹开了一股子甜腻的血腥气,然后,黑衣人眼看着他将手指送进了嘴里。
“你家在哪里?我送你一程。”说着,那人的声音顿了顿,随即凑近了些:“小姑娘,眼睛不方便?”
可他踉跄了一步,居然又站住了。甚至,他这回还说了话:“谁派你们来的?”
她没从对方的声音中听出恶意,于是一点头。
他短凌乱,面孔和前襟都沾了大片灰土,然而四肢俱全,看起来依然是囫囵完整的一个人。向着黑衣人迈了一步,他张开口像是要说话,然而黑衣人训练有素,对着他的脑袋就扣了扳机。子弹轰得他向后一仰,额头上立时开了个血洞,红的白的一起迸溅出来。
一只手攥住了她的腕子,然后那声音又响了起来:“请上来吧,我不是坏人。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家。”
两人举枪向下,要对沈之恒补枪。哪知未等他们扣动扳机,地上的沈之恒忽然以手撑地,站起来了。
米兰身不由己,顺着他的力道抬腿上了汽车。攥着她那腕子的手松了开,从她面前伸过去关了车门。平时没什么人善待她,所以她待旁人也冷漠,如今忽然遇到了个好人,她思来想去的,感觉自己也应该多说几句话,说什么呢?她忽然想了起来:“谢谢您。前面拐弯再开过一条街,有一座米公馆,就是我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