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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大可正在家中侍弄着鸽子,玉菡抱着猫轻手轻脚走到他的身后,突然调皮地大声道:“爹,您又在疼您的鸽子了?”陆大可被她吓了一大跳,拍着胸口道:“你这鬼丫头,吓我一跳,快把你那猫抱走,别吓着我的宝贝儿!”玉菡吐吐舌头,将猫转给身后的明珠,笑道:“哎爹,您的事办得怎么样了?”陆大可装糊涂道:“我那么多的事,你说的是哪一件呀?”玉菡不乐意地扭扭身子,撒娇道:“爹,您又装糊涂了!”陆大可装作恍然大悟:“啊,我想起来了,不过我告诉你,上回在太原府卖那只鸳鸯玉环,我的亏可吃大了!”玉菡大羞,啐道:“爹,谁问你这个了!”陆大可叹口气道:“怎么?对那个乔致庸,你真是一点也不动心?罢了罢了,还是告诉你吧,我一番心思算白费了,乔家完了,只怕连先人留下的老宅也要顶出去。你说,这样一个穷光蛋,我还能把闺女嫁给他?”玉菡闻言大惊,一时真情毕现:“什么?乔家败了?”
陆大可看她一眼道:“可不是败了?银子调转不开,又中了人家的圈套。遭逢乱世,这几年败的也不是一家两家,哎我说,你不是一点也不操心这事儿吗?只可惜我那只上好的鸳鸯玉环,本来可以卖二十两,结果只卖了一两银子,我赔大了!”玉菡转过身去,掩饰道:“爹,乔家就没想过向别的商家借银子,渡过这一关?”陆大可拉长声调道:“怎么没有?他们也要到我这儿来借银子呢,今天就来,马上就到。”“真的?”玉菡心中一喜,赶紧转身问。陆大可琢磨着女儿的表情道:“怎么?你对他们家的事这么上心?”玉菡不动声色道:“爹,瞧您说的,我上啥心?我说的是您,在太原府一眼就看上了乔致庸,二十两银子的东西一两银子就卖了。这会儿乔家不就是一道坎过不了吗?您要是真喜欢他,就把我们家银库里的银子拿出几十万,救了乔家,乔家不就可以不败了?”陆大可转身把鸽子放飞,生气道:“你这个傻丫头,你以为我的银子是白捡来的?我借给他们银子!他们还不了怎么办?我到哪儿哭去!”
玉菡眼珠子一转,劝道:“爹,我们是商家,乔家也是商家,您借银子给他们,让乔家渡过难关,难道他们还会不还你银子?”陆大可一瞪眼,道:“就是他们能还我银子,我也不借。借了银子,我也招不来上门给我养老的女婿!”玉菡脸一红,嗔道:“爹,您说啥呢!”陆大可认真道:“傻丫头,告诉你,乔致庸的大哥前几日死了,眼下乔致庸已经在经管乔家的生意,所以他不可能给我当上门女婿!”玉菡闻言神色急变,一时无语。陆大可看着闺女复杂的神情,道:“到了这个份上,你不会还想让我请人去乔家给你提亲吧?”这话直白得把玉菡耳朵都羞红了,她跺着脚喊:“爹。您真是的”
陆大可转过身来,拍拍身上的鸽毛,笑道:“好了,回你的绣楼去吧,我也该回去打扮打扮,等着乔致庸上门了!”玉菡又是一惊:“爹——”陆大可笑嘻嘻问道:“什么?”“没啥,我走了。”玉菡一跺脚,接着便袅袅婷婷地走掉了。陆大可在后面看她,故意大声道:“你还甭说,自从在太原府见了这小子两面,这些天我还挺想他呢!”玉菡也不回头,继续走远。陆大可望着她的背影,哼哼道:“嘿,这闺女。她还真拿得住!”
不多一会儿,侯管家引着致庸和曹掌柜走了进来,恰碰到玉菡带明珠穿花拂柳,匆匆走过。明珠眼尖,指着致庸低声道:“小姐,您看!”玉菡也瞅见了致庸,不觉站住,脸微微一红。致庸也看见了玉菡,微微一愣,只觉得颇眼熟。两人四目相视,玉菡低头转身走进一道月亮门。致庸突然想起那位在皮影戏馆前的俊俏公子“难道”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已经远去的玉菡。曹掌柜心中一喜,故意对侯管家说:“老侯,这位就是陆小姐吧?”侯管家笑着点头。曹掌柜悄悄看一眼致庸,致庸这次则毫无反应。三人继续向前走,致庸忽然意识到身后有人窥视,猛一回头,却见不远处那道月亮门上的竹帘“啪”一声落下。致庸不觉心中一动。
这边玉菡甩下门帘,满面通红,赶紧走回绣楼。明珠跟进来,含笑看她。玉菡嗔遭:“怎么这么看着我?快把我没绣完的牡丹花拿过来!”明珠依言去拿绣绷,走回来却发现玉菡走向窗前,正掀开窗帘一角,看着下面走向客厅的致庸。客厅前,致庸心有灵犀似的,回头朝绣楼上看了一眼。明珠忍不住“扑哧”一笑:“小姐,这乔致庸是不是也在看您呢?”玉菡赶紧甩下窗帘,匆匆走回去坐下。明珠忍着笑,将手中的绣绷递了过去。
侯管家领着致庸、曹掌柜走进陆家客厅,却见陆大可身穿一件打补丁的袍子,头上贝占着膏药,正哼哼唧唧地躺在椅子上装病。听到他们进来,陆大可闭着眼,哼哼的声音更大了。致庸心中一沉,朝曹掌柜看了一眼。侯管家禀道:“东家,祁县乔家堡的乔东家和他们家的曹大掌柜来看您了!”陆大可微微睁开一只眼问:“谁呀?”致庸上前施礼:“陆老东家,晚辈乔致庸有礼了!”陆大可又睁开另一只眼,装作耳聋,颤巍巍道:“你是谁”致庸看了一眼侯管家。侯管家上前重复道:“东家,这是祁县乔家堡乔家的东家乔致庸。”曹掌柜担心地看一眼致庸。陆大可欲起未起,装糊涂道:“啊,你是乔致广,你还这么年轻呀?”侯管家忍住笑道:“东家,不是致广东家,是致广的二弟致庸东家,眼下是他在乔家管事了!”致庸眼一眯,这时他已经认出陆大可就是太原府卖玉环给他的那位东家。瞧着陆东家今天唱的这出戏,他心中有点明白,但仍不动声色,继续道:“陆老东家,家门不幸,我大哥不幸去世,致庸年纪轻,刚刚接管家事,还望老东家看在两家多年做相与的份上,多多关照!”陆大可哼哼道:“好说好说乔致庸,你今天上我家来,不是专门看望我这个快死的老头子吧?”致庸微微一笑道:“陆老东家,致庸今日前来,实在是有难言之事,不过”陆大可哼哼声更大了:“有难言之事?你不会是来找我借银子的吧?”致庸索性直言:“陆老东家猜对了,致庸今日前来,正是想请老东家周济一二!”他话音未落,就见陆大可一骨碌起身,接着一手捂头,大声呻吟着对侯管家说:“老侯。刚才来的那个要债的走了没有?要是他还没走,我还得赶紧躲躲去。”说着他看也不看致庸和曹掌柜一眼,便“哎呀”着朝内室走去,一边叮嘱道:“老侯,我仍旧躲在后头马棚里,你们都不要告诉他们去那儿找我啊!”致庸没料到陆大可竟然能唱这么一出戏,又好气又好笑,和曹掌柜失望地互视一眼,起身告辞。看着他们怏怏离去,陆大可又从内室走出,猛然将头上的膏药揭掉“哼”一声道:“什么年头,我还想找人借银子使呢!”
这边绣楼上的玉菡突然将自己的手指头扎了一下“哎哟”叫了一声。明珠看她,却不敢出声。玉菡将指头含在嘴里,半晌,放下手中的绣绷走下绣楼。
客厅里,陆大可等侯管家送客回来后放松地问道:“怎么,他们走了?”侯管家叹息道:“东家,我刚才听乔家曹掌柜说,这回要是借不到银子,乔家就真完了,乔家包头的十一处生意要破产还债,乔家在祁县、太原、京津两地的六处生意也要被水家、元家瓜分,就连他们家的老宅,达盛昌邱家也打算花八万两银子顶走呢!”门外玉菡刚巧听到这席话,一惊站住,脸色发白。陆大可也透着凉气直嘬牙花子:“你是说,这乔家人马上就要流落街头?”
玉菡再也忍不住,推门走了进来。陆大可看看她,拉长声调道:“玉儿,是你啊,有事吗?”玉菡看看侯管家,侯管家会意离去。“爹,刚才乔家真是来借银子的?”玉菡也不看父亲,一边在屋里走。一边问。陆大可心中好笑,表面正色道:“不错,不过我没借给他们,一个小毛孩子”玉菡急着打断他:“爹,乔家在别处还能借到银子吗?”陆大可“哼”了一声道:“据我看。他们借不到”“为什么?”玉菡又吃了一惊。陆大可咧咧嘴道:“为什么。你爹是有名的山西第一抠,他们明知在我这儿借不到银子,还要来我这儿撞墙,那就是说他们别处都去试过了,没有人借给他们!”玉菡背过脸去,眼中不觉溢出泪花道:“爹。我刚刚听侯管家说。乔家这回要是借不到银子,一家人就要流落街头,是吗?”陆大可故作吃惊道:“这里头有你啥事儿,哎我说闺女,你不是”玉菡不觉责怪道:“爹。说啥呢。玉儿虽说生在商家,可自小也念过女儿经,知道女孩儿的终身大事要由父母做主我是可怜乔家,他们是商家,我们也是商家,乔家有这样的一天,保不准我们陆家也会”“给我住嘴!小孩子家的,胡说什么,也不怕犯了忌讳!”陆大可勃然变色。
玉菡瞅瞅父亲,含泪道:“爹,女儿虽然读书不多,可也知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道理。乔家眼下正在危难中,您伸手帮他们一把,他们就能挺过这一关,一家人就可以不因饥寒而死爹,玉儿求求您为了我,做一件善事吧!”陆大可深深地看她,沉思不语。“爹,您就答应吧”玉菡拭去泪花,现出笑容撒娇道。陆大可挠起头来,玉菡接着哄他道:“爹,您要是做了这件善事,等到天冷我再给您织一双厚厚的毛袜子,行不行?”
陆大可望望女儿,感叹地说:“真没想到,我陆大可一生心硬如铁,生出的闺女心肠竟这么软。哎我说玉儿,你既是心疼乔家,爹干脆把你嫁到乔家,你愿不愿意?”“爹——”玉菡大臊起来。陆大可呵呵笑着道:“闺女,这可是你引的头。你非让爹借银子给乔家,可你要是不嫁过去,我怎么敢借银子给乔致庸。万一借出去收不回来呢?算了算了,刚才是爹给我闺女说笑话呢,你要是不愿就算了!”玉菡忸怩半晌,突然道:“爹,您要是非这么想那,我就听您的!”陆大可再次吃惊地望着她,突然扭过头去。“爹,您又咋啦?”玉菡见状心中一惊。陆大可慢慢回头,深深地看着女儿,甚至想看到女儿心里去,半晌正色道:“闺女,爹早就知道你喜欢乔致庸。就是不好意思说出来罢了。可我丑话说在前头,你就是心甘情愿嫁给乔家,我也不会借给他们银子。我嫁闺女是嫁闺女,借银子是另一码事儿!”玉菡恨恨地看他一眼,转身就走。陆大可在他身后喊道:“哎,玉儿,你咋跑了呢,我话还没说完呢!”玉菡不理他。径直气哼哼地跑远了。
陆大可突然收起笑容,认真盘算起来。过了半盅茶的工夫,他喊道:“侯管家!”侯管家应声而入。陆大可对他附耳说了几句。侯管家有点吃惊地看着他,道:“是,我马上去办!”“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陆大可又补充道,侯管家点点头,赶紧去了。2
在乔家内客厅里,曹掌柜犹自叹息:“这陆大可不但装病,还装穷,除了山西第一抠,还应当称他是山西第一丑。”见曹氏看看他,他继续道:”借不借银子,一句话不就得了。堂堂的一个大商家,非要像戏台上的小丑那样给我们演一场戏!”曹氏想了想道:”难道他没见致庸?”曹掌柜一惊,想起什么来:“不,陆东家见了致庸东家。”曹氏道:”好,明天你就去替致庸向陆家小姐求亲!”“明天?”曹氏用力点头:“对,事不宜迟,要趁热打铁!”曹掌柜想了想,张张嘴要说什么又打住了。
陆家后堂,玉菡正在母亲牌位前跪拜,一颗鲜翠欲流的翡翠玉白菜在灵位上供着。明珠匆匆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小姐——”“怎么了慌慌张张的,马棚失火了吗?”玉菡头也没回,生气地说。明珠吐吐舌头,压低声音道:“小姐,昨儿来过的那位乔家大掌柜今儿又来了!”玉菡仍旧不语,明珠看她,急道:“小姐,他是来替他们东家向小姐求亲的!”玉菡一惊:“胡说!”明珠跺脚道:“真的,明珠干吗要骗你?”“老爷老爷怎么回的话?”玉菡咬着嘴唇轻声问。“老爷好像没答应,就打发人家走了。”一听这个回答,玉菡再也掩饰不住失望。猛地闭上眼睛。
明珠急了:“小姐,这可是您的终身大事,您怎么一点儿也不”玉菡道:“明珠,我们女孩子,这样的事只能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件事不要再说了,老爷不说,就当你我都不知道。”明珠刚要说话,门外陆大可咳嗽一声,慢慢踱了进来。他一进门就看见了供在妻子牌位前的翡翠玉白菜,上去抱住它,连声念叨:“哎,玉儿,你怎么又把它抱出来了?”玉菡道:“爹,这棵翡翠玉白菜,是娘留给我的,女儿想娘的时候,就想拿出来看一看,看到它,就当是看见娘了。女儿,女儿有什么心里话也可以和娘说”
陆大可看着妻子牌位,心被触动,放下翡翠玉白菜道:“玉儿,你对你娘的一片心,爹自然知道,其实爹也想你娘啊,可她偏生那么早就撇下我们去了好了,看看就行了,赶紧收起来吧。”玉菡点头站起,明珠则乖巧地抱起翡翠玉白菜往外走。陆大可坐下了又站起,盯着明珠担心道:“小心,慢些走,可别摔了!”
这边玉菡给陆大可端上茶来。陆大可呷了口茶道:“啊,玉儿,有件大事爹要来告诉你。”玉菡佯装不知:“爹,啥事儿?”陆大可缓声道:“你瞧瞧这个乔家,昨天刚来我们家借银子没借到,今天又来向我们家求亲!”说着他回头看玉菡,不料玉菡却避开他的目光,低头不语。陆大可拿腔道:“我可没答应他们。乔家人真是的,也不看他们到了什么地步!”玉菡仍是不语,眼圈却微微红了起来。陆大可有点急了:“哎,我说玉儿,你还真想去乔家受苦?我还是过去那句话,我就你这一个闺女,你要是真看上什么人,我不会拦你。可这乔家不一样。我若嫁闺女,可不打算借银子!”
看着玉菡仍是低头不说话,陆大可一拍大腿,急道:“哎我说玉儿,你怎么老不说话呀,真是急死我了!”玉菡忽然回头,眼中含泪,跪下道:“爹——”老头一下心疼了:“哎,我的好闺女,你这是怎么啦?”玉菡轻声道:“爹,要是爹愿意让女儿嫁给乔家,女儿也愿意!”陆大可没料到她这么说,别扭道:“哎我说玉儿,你就不怕——”玉菡点头,两颗豆大的清泪落了下来:“爹。女儿不怕。”
陆大可叹口气,道:“那。你可要想好了,我再说一遍,我是山西第一抠,嫁闺女可以,想借银子没门儿!”玉菡仍然跪着,又不说话了。陆大可看看她,终于跺足道:“好了好了,你起来吧!你要是铁了心要嫁给乔致庸,那也是你的命。罢了,你要是等不及,过两天爹就自个儿去祁县,见今天来的乔家大掌柜,把你和乔致庸的亲事定下来!”玉菡克制住内心的喜悦慢慢站起,走过来抱住陆大可的脖子,撒娇道:“谢谢爹,我也要去。”陆大可心中高兴,嘴上不乐意道:“你去干什么?大闺女家的。”玉菡道:“人家就是想去看看乔家什么样儿。”“还没过门,就想看婆家了?”陆大可羞她。玉菡道:“爹,今年冬天,您还想不想穿玉儿织的毛袜子?”“好吧好吧,你娘没有了,这些年都是我把你给惯坏了。”陆大可叹道,玉菡眼角溢出泪花,娇羞地笑起来。
夜里,侯管家紧急来见。穿着睡衣的陆大可与他咬了好一阵耳朵后,侯管家匆匆离去,只剩陆大可一人走来走去不停念叨:“五十万两!哼,五十万两!”忽然他朝外面喊道:“侯管家,告诉铁信石,明天我去祁县!叫他早点套车!”侯管家在外应了一声,陆大可叹了口气,在口袋里摸到几个铜板,坐到床上认真地数起来。
第二天,陆大可一行赶到祁县大德兴总号,一群商人正在门前吵闹。陆大可下了车。玉菡吩咐铁信石将车赶往乔家堡。铁信石心中一惊。反问道:“乔家堡?”玉菡奇怪地看看他:“怎么,你去过乔家堡?”铁信石摇摇头,不再说什么,随即向路人打听起路来。
陆大可则粗鲁地推开要债的众商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三掌柜上前来迎他道:“哎我说这位相与,二掌柜不是说过了吗,今天乔家堡大出殡,大掌柜不在,你明儿来行不行?”“通报一下,太谷城陆大可登门拜访!”陆大可一边说。一边继续往里闯。三掌柜大惊,赶紧往里迎,陆大可走进大掌柜室,大模大样坐下道:“曹大掌柜呢,怎么,他不在?”那三掌柜回头朝外看了一眼,急忙关上门,沉住气道:“他是不在,不过——”陆大可道:“不管他有什么事,都快叫人去找他。我有事跟他说!”三掌柜赶紧点头,忙不迭地往外跑去。陆大可“哼”了一声,傲慢道:“让人给我泡壶好茶!再给我的鸽子喂点食儿!”伙计一路传话,这边二掌柜赶紧亲自奉茶,又将鸽笼小心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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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家堡街道上,大出殡的行列足有一里长,哀乐齐鸣,铁炮声山摇地动,各种仪仗浩浩荡荡,引来无数人驻足观看。致庸一身孝服,扶着景泰在前引灵。曹氏带女眷跟在棺后,哭声动天,遍地雪白。曹掌柜和两个伙计沿途撒着纸钱和喂鬼的大馒头,竟引来不少饥民争抢。围观的人纷纷议论“都说乔家败了,看人家出殡的阵势,哪有一点要败的意思!”“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这可说不好,没准是谣言呢!”
行列中达庆边走边左顾右盼,也对身边一门的达庚道:“哎,瞧这大殡出的,我记事以来都没怎么见过!老大,你说致广家银库里是不是还藏有银子,不然怎么能办成这样!”达庚也有点摸不着头脑:“有银子没银子,一办事不就看出来了?老四,我这两天琢磨着,事情是不是还得留点余地。别看致庸年轻,可他办起事来有气魄,和致广不是~路,万一这回他没倒,咱们的老股还得入在他的生意上。到时候就不好说话了!”达庆有点生气道:“老大,你怎么能这么说话,我挑个头帮大伙儿要银子,那也是为着大伙好。就是因为致庸办事跟致广的路数不同,我才不放心他咧!”他又想了想,自语道:”不行,我都给他弄糊涂了,得找个高人讨教讨教!”
岔路口铁信石恰巧赶车过来,停在一边,车中陆玉菡和明珠看着大出殡的行列,都有点惊讶。明珠咂嘴道:“小姐,瞧这丧事办的,好气派呀!”玉菡望着走过去的队伍,眼里渐渐溢出泪花,又悄悄拭去。
好容易等到出殡的行列全部通过,铁信石终于将车赶进了乔家堡。乔家大门紧闭,外面人影稀落,只有遍地的纸钱。铁信石盯着乔家大门,目光渐渐锋利起来。车中,明珠对玉菡开玩笑道:“小姐,瞧,这就是大名鼎鼎的乔家!”玉菡默默望着,渐渐生情。明珠看出点什么来了,轻声笑道:“小姐,趁着他们家人都去坟地里了,咱们进去看看怎么样?”玉菡脸红起来,啐道:“说什么呢。铁信石,走吧!”铁信石在车外恨恨地应了一声,很快将车赶走。玉菡一直在频频回顾,车走出很远了,她仍恋恋不舍地回头张望。
曹掌柜被三掌柜从出殡队伍中喊住,快马加鞭赶回,陆大可正在乔家大德兴总号的大掌柜室里喂鸽子。曹掌柜急走进来,施礼道:“陆东家,让您久等,曹敬斋来了!”两人一阵寒暄后,曹掌柜示意二掌柜和小伙计退去,再次拱手道:“陆东家大驾光临,曹敬斋实在没有想到,怠慢您了。您老人家今天亲自来到小号,一定有所见教。这里没有外人,有什么话您老就请讲吧!”陆大可依旧一边摆弄着鸽子,一边漫不经心道:“曹掌柜,陆大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所以来打搅,是为一件事麻烦曹掌柜!”曹掌柜听不出他话中的意思,只好虚与委蛇:“陆东家这么远打太谷来到祁县,一定有要紧的事,只要用得着曹敬斋,您就说话。您老人家让我给您办事,是给我面子!”
陆大可道:“曹掌柜,前两天你去太谷为你们东家提亲,陆大可当时没有马上答应你,是我没问过小女的意思——”曹掌柜大喜过望:“怎么,陆老东家今天是专为这件事来的?”陆大可点点头。曹掌柜一时满面通红,惊喜交集道:“哎哟,太好了!”陆大可赶紧道:“曹掌柜,打住打住,我今天所以没有打发侯管家来,自个儿亲自上门,就是要当面跟你说清楚,你上次和你们东家去借银子,那件事已经了了。前天你又替你们东家上我们家提亲,这是另一回事。借银子是借银子,提亲是提亲,别搀和在一块儿。”曹掌柜一愣,为难道:“可是陆老东家一定也听说了,乔家现在”
陆大可摆出一副不乐意的架势道:“哎我说老曹,你第二趟去我们家,可只是提亲,没再说借银子。我今天来,也就是回你个话,乔家要和我们家结亲,我们愿意,要是还想借银子,我可走了!”说着。他提起鸽笼就要朝外走。“哎陆东家,陆东家,您别走哇!有话好说!您坐下,咱们接着谈,接着谈!”曹掌柜急忙拦住他。陆大可坐下,依旧拿着架子道:“接着谈可以,只说亲事,可不能提借银子。”曹掌柜信誓旦旦道:“行,我保证不再提借银子的事,咱们只说府上大小姐和我们东家的亲事,谈完了我请您吃饭!”陆大可一摆手道:“我不吃你的饭。别人的饭那么好吃?我怕你吃着吃着又提借银子。哎对了,见了你们东家,也要把丑话说到前头,我就是嫁了闺女,也不打算借银子!”曹掌柜看看他,热情已大为消退。陆大可微微一笑,起身告辞。
陆大可刚走,大德兴的二掌柜就赶过来悄声问曹掌柜:“怎么,他说只嫁闺女,不借银子。这可能吗?”曹掌柜抑郁道:“别以为他干不出来,别人干不出来的事,他说不准就能!”
祁县城外的官道上,马车走了好一段,陆大可才沉声问玉菡:“怎么,还没过门儿,就去人家看过了?”玉菡顾左右而言他:“爹,瞧这外头。景色多美!”陆大可哼了一声:“我对乔家的大掌柜说了,只嫁闺女,不借银子!你就是嫁过去。也别打算过了门就回头来借银子!”玉菡瞅瞅他,不满道:“爹,您能不能说点别的?”陆大可道:“哎,说说,乔家怎么样啊?”玉菡不接腔,仍旧只看外面的景色。倒是一旁明珠笑笑接口道:“老爷,乔家土得很,哪能跟咱家比。”陆大可看玉菡:“玉儿,真的?”玉菡半晌不语,突然回头一笑,泪花涌出道:“爹,我要是嫁过去了,可就没人帮您算账了。您怎么办呢?”陆大可心中徒然一疼,眼圈一红,不言语了。
“爹,不要紧的,就是闺女嫁到乔家,也是您的闺女。我会时常回来看您,帮您算账!”玉菡拭泪哄他。陆大可“哼”一声道:“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还会跟她爹亲?十个闺女九个贼,爹这会儿就怕你回来算计我了!”他瞧瞧明珠,又故作生气道:“明珠小丫头,也是看着她长大的,只怕这次也要和你一起嫁过去,我又损失一个人呢。”玉菡和明珠闻言都笑起来,陆大可也笑。一时间三个人都在笑。可每个人眼里都有泪花。“爹,我跟她们可不一样,我就是那十个中的一个,啥时候都不算计爹!”玉菡一边笑,一边说,接着更多的眼泪涌了出来。4
乔家在中堂内,曹氏惊讶地望着曹掌柜道:“你说什么?陆东家只说嫁闺女,不答应借银子?”曹掌柜点头:“这老头是个怪人,生意场上出名的吝啬,他说得出,只怕就做得出!”曹氏表情严峻起来。“太太,您觉得这事”曹掌柜有点担忧地问道。曹氏想了一会儿,紧锁的眉头忽然一点点展开,颔首道:“曹爷。其他都别说了,答应陆东家,他说什么,咱都答应!”曹掌柜有点犹豫地看她。曹氏道:“我娘家没有败落以前,在太谷跟陆家也是相与,陆东家这个人我是知道一点的,他做的总是比说出来的要多。有时候他的话你得猜。这回他既然能亲自来祁县,答应致庸和他女儿的婚事,这就是说,他很想让这件事成功,并没有因为外人说我们乔家败了而有昕犹豫。曹爷,你想想,他没说出来的话是什么?”“那就是说,他不相信乔家会败!这件事他连想也不会去想!”曹掌柜恍然大悟。曹氏点点头:“只要致庸和陆家小姐结了亲,致庸就是他的女婿,那时候就用不着我们去找他借银子了,他自己的女儿就会回头去找他借银子!”曹掌柜长舒一口气:“太太说得没错,我赶紧为二爷操办这件事!”
曹氏继续道:“眼下第一要瞒住致庸;第二,既然是婚嫁大事,咱就不能委屈陆家小姐,问名、纳吉、纳采、纳币、请期,一样都不能少!只是——”“太太,我明白您的意思。二爷娶亲是大事,陆家小姐一过门,乔家就有救了,眼下要花的银子,我先替东家垫上。这些年靠着东家,三五千两银子的积蓄我还是有的!”曹掌柜道。
曹氏大为感动:“曹爷,这可叫我怎么谢你!也罢,今天你就受曹氏一拜!赶明儿等乔家的生意缓过劲儿来。我要致庸加倍还你!”说罢她冲曹掌柜盈盈一拜。曹掌柜又不好拦,手足无措道:“太太。太太,这可使不得!我,我办事去了”他赶紧还个礼,匆匆离去。
祁县何家烟馆,达庆终于等来了崔鸣九。达庆迎上前埋怨道:“哎哟崔大掌柜,你可真是难请啊,我都等了一个时辰了!”崔鸣九一拱手道:“四爷,抱歉抱歉,铺子里有点俗事儿,让四爷久等了。今儿还是我请客,就算我给四爷赔罪了。”“这话我爱听。请!”达庆笑了起来,两人嘻嘻哈哈地上烟榻躺好,享受小伙计送上来的烟泡。崔鸣九笑道:“四爷这么急着找我,是不是上回咱俩说的那事儿有点眉目了?”达庆一摆手,道:“老崔呀老崔,你上次告诉我的那些信儿不太准吧。你说乔家的生意要完了,可我这几天怎么听说致广这几年瞒着我们。在东口还开了生意,他死前已经让人去拉银子了,过些天就能到家!”“有这样的事儿?”崔鸣九大为诧异。
达庆带点责怪道:“要不是这事,我找你干啥!致庸前天亲口对我说的!十五天后银车就到。那时候就还我的一万两银子!就说今天吧,你看他给致广出的那殡,哪里是家里没银子的样子!”“不。这不可能!”崔鸣九深思了一会道。达庆一愣神:“不可能?俗话说狡兔三窟,致广他为啥就不能在东口瞒着我们另开几处生意?”崔鸣九突然哈哈大笑:“四爷,你让乔致甯给骗了!”达庆一惊:“我?我让致庸骗了?我是他四哥,他一个毛孩子,敢骗我?”崔鸣九道:“四爷,据我所知,乔家在东口没有任何生意。你说他们家会从东口拉银子回来,我压根儿就不信!”
达庆不乐意了:“你为什么不信,说出点道道来!”崔鸣九“哼”了一声道:“因为它根本就不可信!”达庆犹豫了一下试探道:“可是你也没证据,对不对?”崔鸣九看他一眼道:“你这话对,我是没有证据:可我敢跟你打赌,乔致庸的话是假的。不管是十五天,还是三十天,还是一年。乔家从东口都拉不回来银子!”达庆瞪瞪眼道:“哎我说老崔,你要是没有凭据,我怎么能信你呢?你说致庸骗我,你呢?我们以往可没有多少交情,我凭什么不信他,偏偏信你?”
崔鸣九想了想,放下烟具起身下榻,道:“四爷,我眼下是没有凭据,可人都是长脑子的。我是凭各种迹象,认定乔家在东口没有生意。道理明摆在那儿,乔致广要是在东口有银子,他为啥不用它去救包头的生意?他家要是真在东口有生意,怎么连家里的玉石屏风都拿出去当了?那可是一件传家之宝!”他回头见达庆还愣在那里,倨傲地对小伙计道:“告诉老谢,四爷的烟账记在我名下!”
小伙计应声而去。崔鸣九又回身道:“四爷,你要是只为这事找我,咱就说到这里,我还有事,失陪了。对了。啥时候你和乔致庸商量好了,要顶乔家的老宅,再来找我!我上次的许诺依旧算数。”说着他转身离去。达庆一时又傻了眼,忽然醒悟过来,急忙道:“哎哎,你别走呀,我的话还没说完呢!”但崔鸣九已经远去,只留下达庆一个人在生闷气。
崔鸣九回到达盛昌大掌柜室“砰”一声关上门,怒容满面,自语道:“乔致庸,一个小毛孩子,也想跟我斗心眼!你还嫩了点儿,大爷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都多,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都多!”他在地下转圈,突然站住,目光阴鸷道:“压倒骆驼的总是最后一根稻草。来人!”一伙计闻声跑进来。崔鸣九喝道:“你。把陈三叫来!”
很快一个个头矮小的伙计跑进来:“大掌柜,你叫我?”崔鸣九阴阴地笑道:“陈三,听说你跟老鸦山的响马有勾连?”陈三吓得“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哎哟大掌柜,你可别这么说。你这么说,我不是有杀头之罪吗?”崔鸣九和气道:“起来!看把你吓的!我是要你唉,把耳朵伸过来!”陈三爬起,把头凑了过去。崔鸣九冲他一阵耳语。陈三一愣:“大掌柜,乔家现在银库里真的还有银子?”“你知道什么,乔家也是大商家,骆驼瘦死了也比马大!”那陈三变了一副脸,露出强盗本相道:”大掌柜,那我去了。”“好!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二掌柜、三掌柜也不让他们知道?”“对。有谁知道了,我就杀你的头!”崔鸣九瞪眼道。陈三回头看他,眼中露出一丝凶光,应声而去。
此时乔家书房内,致庸正一个人面窗而立。连日来。他与曹掌柜四处走动,可一无所获,从某种程度上,致庸已经清楚地意识到,乔家确实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也许今日出殡就是最后的辉煌气象。
“难道,难道真的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致庸一次次问着自己。这时长栓走进来禀道:“二爷,水家和元家的两位大掌柜又来了,已经在外客厅里坐下。”致庸道:“我不是说过,大哥不过三七,我谁也不见吗?曹掌柜呢。让他去见!”长栓看看他道:“二爷,曹掌柜不在。”致庸突然觉出他话中有话,转过身来问道:“怎么回事,这两日他去哪里了?我老也找不到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长栓看他一眼,明显地有话却没敢说。致庸心中起疑,连连追问。长栓迟疑了半晌,道:“二爷,有件事,太太不让告诉您,我也我也不敢说。可”致庸不耐烦道:“什么事,快说!”长栓嗫嚅了半天:“太太责怪下来,您得替我兜着!”致庸又好气又好笑:“你这个狗头,跟了我这么多年,这会还两条心了?快说!”
长栓又看看他,下了决心道:“二爷要娶亲了,大家都知道,曹掌柜这两天没过来,是忙着给女家下聘呢!”致庸大惊:“此话当真?”长栓点头。想说什么又忍住了。致庸大惑道:“大嫂为什么这么急,大哥的三七还没有过,怎么就要把雪瑛表妹娶过来了?”长栓道:“二爷,告诉您您甭生气,听说娶的不是江家的二小姐。是太谷城中陆家的小姐!”致庸猛然站起,大惊失色道:“什么,竟有这事?不。我得问问去!”他转身往外走。长栓害怕地喊:“二爷,可别说我告诉您的!太太知道了决不会轻饶我,我的屁股可是不经打!”见致庸已经走远,他赶忙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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