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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此节,他拈拈须,作一副悲天悯人之态,“那袁四娘原就是为乐户女子,失了夫家靠山,没有出路,便干起了这门行当。因雏鸾是她亲生,打小舍不得打骂,便养得这雏鸾颇有些不懂巴结,说话也是傻兮兮的。”
闻言,沈从之悠悠闲闲地呷一口酒,似鄙似讥地半饧起眼,“可见这天下,哪有女人不贪财的?做老鸨子的更是心黑,连自个儿亲生女儿也推到这火坑来。”
此一番话儿,又招得云禾心内不痛快,欲要出头,风铃似的笑出声,娇娇媚媚地朝上望他,“瞧沈大人之气度,必定是世家大族名门功勋之子弟,怪道一开口就是‘天下’。您既读书麽,大约读过‘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知,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1’。世间富贵有欲,这个有什么错呢?您是男子,想着功名利禄报效朝廷,这个欲是理所应当,我们是女子,考不了功名,难道想想钱就不该了?”
“看来云禾姑娘也是饱读诗书啊,”沈从之搁下樽,半酲的眼风流溢转,“那也应该晓得‘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道理吧?”
云禾巧笑倩兮,执扇缓缓扇起,“那是自然了,可拿我们这等乐户女子来说,我们难道是违了哪条律例吗?朝廷尚有‘教坊司’管辖我等行院勾当,又设官伎、营伎、家伎、私伎,使我等女子取悦尔等,就是天生应该如此?收人钱财,就成了‘取之无道’了?”
她犯起倔强来哪还管其他?任凭芷秋如何暗睇眼色,只做不见。激得沈从之面色凝住,却始拿正眼瞧她,“既是女子,就该为良人,哪里有自甘堕落的?袁四娘自甘下贱不算,还将自个儿女儿也推入火坑,难道就是对的?”
“小女子才疏学浅,不懂对错,”云禾妖娆一笑,嫣然粉桃,占尽人间颜色,欹斜在陈本肩头,一扇障口,“大人饱读诗书,那请大人告诉我,我等倌人,自幼或是被家人卖做倡人,或是被嫁人为妾被夫家贩卖至此,难道是我们错了吗?譬如我妈妈,她老人家被赶出家门,这世道可还有何处能容身?她是乐户,她的女儿终身亦是无改,前途何在?不做这营生,拿什么吃饭?拿什么活下去呢?”
这一张案,坐的无不是人间地狱,贵贱两端。沈从之出身富贵,哪里懂乐户女子之难?便只将眼一斜,唇角如藏刀一笑,“我只晓得,士可杀不可辱。”
及此,云禾哪还管他什么大人不大人,豁出一条命去就要怒。见她如此,芷秋抢先笑来,“哟哟哟,沈大人今日是与我等倌人谈书论道来了?也罢,既如此,我说一句,想必大人之肚量,也不会生气了?”
“芷秋请说。”
芷秋牵裙而去,予他斟酒,瞥见6瞻身前满杯,只好作罢,含笑侃侃,“要我说啊,别管什么士农工商尊卑贵贱,天底下,谁的命不是只有一条?我们行院女子不过也是想活一条命罢了。大人原说得没错,这是火坑,可堆砌这火坑的砖石是谁?大人怎么不想想?可是你们男人不是?天下无嫖、自然无伎,这样论,谁也不比谁干净不是?嗳,我是说笑,大人可别生气,不然我们祝老爷可要拿我是问了。”
“嗳,你不许动气噢!”云禾心内大为爽快,便拔座牵裙而来,哈下柳腰歪着一张故作憨态的娇容凑到沈从之眼前,分明有挑衅之意,“既是你要论道,说不过人,也不许摆官架子唬人哦,你不服,就拿话来辩嘛。”
她抵在他目前的眼,璀璨如宝珠,妩媚如妍花,极尽人间山色之风光,那眼一弯,就似勾魂的月牙,眼睑下的小痣,宛若一滴血,落到沈从之心甸。
他活了二十来年,姬妾成群,却次心悸到呼吸紊乱,生怕人瞧见,忙板下脸,“放心,我岂是那等小肚鸡肠之人?祝大人,切不可刁难几位姑娘。”
那一颗心渐渐在他胸膛呼之欲出,使他不知是俱是慌地旋过头,直朝6瞻求救,“冠良,你饱读诗书,你说说,芷秋姑娘说得可对?”
6瞻适才起身,下睨着芷秋,似笑非笑,“芷秋姑娘所言有理,可依我之见,世人虽都只有一条命,可人命和人命却有所不同。王侯将相、贩夫走卒、乃至奴伶倡优,他们的命怎么能一样呢?”
一缕香风穿过他们之见所隔的一寸空隙,拂过芷秋带笑的容颜,也掠过了他们之间横陈的十载流年。芷秋只觉面目全非,他已不再是那位笑如星河的少年,不再会说‘活着才有盼头’,反是“人命有别”。
她多想问问他,这十年是走过了怎样残酷的风霜雨雪,是不是同自己一样,满腹无望的辛酸?
可她的眼匆匆扫过他带伤的右手,认同他的话,“大人说得对,人有三六九等、贵贱之分……”她抬眸凝望他,似是争论,却又好像是某种抚慰,几如当初他的言语,同样带着某种渺小的法力,“可蝼蚁尚且偷生,我们既然活着,就该拼命活着。”
夜风卷着6瞻的声音,轻柔而缓慢,缥缈胜烟云,“为什么活着?”
芷秋徐徐旋身,留给众人一片苍凉的背脊,顷刻后转回来,“我不知道各位大人是为什么活,或是为了天下苍生、黎明百姓,但我活着,就想看看有一天,命运会不会善待我。”
满厅灯海里,她或许是其中微弱却奋力燃烧的某一支,涓涓的光芒,险些就要照亮6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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