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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秋五太太将剩菜都拨了些在个盘内,又盛了碗饭,叫玉漏端上楼去给玉娇。她自己则一面收拾着碗碟一面问连秀才,“你今日是在家还是要赶回胡家去?”
连秀才半歪着头,用一只手挡在嘴前剔牙,“要回胡家去,快到年关了,有许多书文贺贴要拟。”
他心里为自己抱屈,觉得满腹文章都只替人代笔,向地上呸了两下,慢慢起身往卧房里去,“我歇一会,下晌再走不迟。”
秋五太太想他是回胡家吃晚饭,因此还剩下的那些饭菜也不倒了,端到厨房都拨在一个碗内,预备晚饭再添个素菜也就够她们娘仨了。
窸窸窣窣收拾完,忙瀹了壶茶提回房内。看见连秀才歪着身子睡在床上,她把茶搁在床头小几上,替他拖了鞋,又爬到床里头去,跪坐着替他捏腿,“想是走得多了,腿上的肉都有点发紧。”
连秀才阖着眼昏昏沉沉的,没接她的话。她也不大在意,仍笑着说:“这一向要过节了,你一定忙得很。再忙也要自家晓得歇歇,他们府上的相公也不止你一个。玉湘在胡家好不好?这些时也不见她打发人回家来。”
连秀才撩开条眼缝,“玉湘那丫头是个有主意的,如今又替府里生下个少爷,自然不比往日。我听里头管事的婆子说,为过年的事忙不赢,太太叫她也帮着张罗,所以不得空使人回家来看。她不得空就罢了,你不要去瞧她,省得给她多余添事。我这回家来,太太特地叫人给包了两匹缎子,老爷赏了十两银子,叫做年节的使用,都包在那里,一会你收起来。”
秋五太太朝书案上望去,果然有两匹缎子一包钱搁在那里,笑得她没了眼缝,手上捏得更卖力了些,“不用你嘱咐我也晓得,胡家不叫我,我肯定不能私自去,叫人家白看笑话。”
她晓得她乡下人充不得门面,所以凡事都听凭连秀才做主。她叫他:“当家的,三丫头也罢了,只是二丫头的事怎么办?你可要尽快拿个主意,总把她关着也不是个法,关得了初一关不了十五。这丫头也不知哪里吃的秤砣,凭我如何打她,硬是咬死了要嫁给那个小裁缝。”
连秀才最烦这称呼,不像乡下人就是像贼匪。也说过她,但她总是难改。他向外翻个身,皱着眉倒:“婚姻嫁娶之事,几时轮到她说了算?你是做母亲的,教导子女是你的本分,不能凭她不听你就不耐烦。从前平昌路有个赵老爷你记不记得?”
“就是开着三间酒铺的那个赵家老爷?自然记得,他原先就想要咱们二丫头。你不是嫌他不是读书的人家,生意也做得不大?”
“今非昔比,二丫头也不是从前清清白白的姑娘。人家听说二丫头离了陆家,又动了心思,我今日回来路上,被赵老爷请去家里说了回话。”
那赵老爷夫妇近六十的年纪了,膝下也没有儿子,只有四房女儿,都早出了阁。将玉娇送去,生养孩子是没了指望,夫妇俩一死,恐怕和他四个女儿女婿有打不完的官司,倒是个麻烦事。
“赵老爷说,情愿出一百两做聘。”
秋五太太眼睛一亮,天大的麻烦也不成麻烦了。她怕他烦,尽力压着兴奋的嗓子笑道:“那蛮好,寻常人家就是嫁个黄花大闺女也不过一二十两的聘。”
连秀才痴痴阖着眼,没再说话。秋五太太独自高兴一阵,听见他沉重而平缓的呼吸,不知他是不是睡着了,压下身伏在他耳边小声试探,“当家的,等你忙完年关回来家——我还想给你生个儿子呢。”
连秀才感觉到她那对。胸。脯子压在他肩臂上,重得像两个柔软的秤砣,使他觉得他的人生整个就是个冤假错案。一个男人的一生无非是“成家立业”四个字,这两头都错判了他,然而沉冤昭雪是没可能了,业已到了这个年纪。
他只得“唔”了声,把身子又翻一翻,整张脸都埋进枕头里,起了重重的呼噜。
午后出了点太阳,奄奄一息地掩在未开的云翳里。玉漏开了支摘窗,从横七竖八钉着的木板间往下头巷子看,到处都在湿哒哒地滴着水。
隔壁人家的院子里支着竹杆,挂着新翻的猪大肠,有个极年轻的妇人从屋里走出来,饶是穿着厚重臃肿,也看得出身段很好。她垫着脚伸出细长的胳膊把滴干水的大肠摘下来搁在个木盆,笑着往屋里端。一排排的死肉收走了,可腥味仿佛这里还都闻得见。
玉娇坐在床上,埋着头在窗下的妆案上吃饭。吃得味同嚼蜡,空隙里抬头看玉漏一眼,若无其事地说道:“王西坡生了个小子,满月的时候给咱们家来送红蛋,娘收了人家的礼,骂人也不见口下留情。”
太阳又出来了些,玉漏嫌有点刺眼,取下撑杆关了窗,同样若无其事地笑一笑,“才刚回来的时候在巷子里撞见了王西坡,他到铺子里去。”
“你见他有什么变化没有?”玉娇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得了儿子,应当很高兴。”
玉漏瞥她一眼道:“不晓得,就迎面打了个招呼,没大细看。”
玉娇见她神色无异,觉得没意思,转头说起正事,“你在唐家两年,当真一点家当没攒下?唐二不像是吝啬的人,要好的时候,首饰头面总要打几件给你。我就求你的这一回,你能借多少借我多少,将来我和小夏总会还你,大不了你算利息。”
“我纵有什么,还不都给娘搜罗了去,这你还不知道?”
“娘也不会给你搜刮得一干二净呀,有多少算多少嚜。”
玉漏抬手把头上根细银簪子拔下来放在案上,“就是有也不过这一类的东西,你自己看看能典多少钱?我就是拿出什么来,也不过杯水车薪,你们是要一百两银子,一百两呀。”
说得玉娇垂头丧气,饭也吃不下了,丢下箸儿想一阵,道:“要不你去胡家跑一趟,替我找找玉湘看。玉湘如今在胡家得势了,没准她拿得出。”
玉漏好笑,“她就是拿得出,会借给你么?你总说我在家是白嘴硬,我还晓得嘴硬一下呢,玉湘连嘴也从来不顶,唯爹娘的话是从,必定转头就告诉爹娘。你借她的钱不成,反倒招一顿打,上算么?”
左也行不通右也行不通,玉娇一急,豆大的眼泪直往下坠,凄凄睡回床上去,“你倒是也替我想想法子呀!”
法子倒有,找池镜。尽管骗他说只要五十两,可以他早上的态度,借一百两他也必然是肯的。但玉漏想来想去,仍是不愿意,所以压根没提这椿事。
她沉默着坐在对过床上,隔着一段距离去看玉娇。玉娇向里头侧卧着,肩头一挫一挫地,绝望地哭着。她们屋子里不可能点炭,长年累月的,把玉漏的骨头冷冻得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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