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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有什么的?父亲平日里就常夸知濯哥哥,况且祭祀的又是婆婆,父亲自然愿意的。你放心好了,他不愿意,我就求他,非守着他亲笔写给我了我才罢,算是我在婆婆面前尽一点孝心!”
她俏皮地歪着下巴笑了,夜风拨开了她额角上一缕蜿蜒的碎发,像是拨开了一则肝脑涂地的死亡本相。宋知濯窥着这一切,有一霎,他想起了张氏,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几乎就在此刻,他们、与他们重叠成了同一个影。他的心里弥漫起浓浓的惭愧,但很快,又被即将到来的愤怒所驱散。
月照阑干,远远就见宋知书浪荡的轮廓浮游而来。童釉瞳忙与之见礼退出去。旋即,宋知书旋了身,将两扇门死死阖拢。眉稍挂笑地蹒到书案前拱手,“给大哥请安。深夜打扰大哥实非我愿,是父亲叫我查的事儿,有了些眉目。”
宋知濯停住笔,靠向扶手椅背,睨一眼他手上握着的一卷画轴,随手指给他一张玫瑰倚,“父亲叫你查的事儿,你来跟我说什么?还是去回父亲要紧。”
“这事儿与大哥性命攸关,我想着,还是先来回大哥要紧。”宋知书旋到椅上,一只脚踝搭到另一只膝上,狂妄地翘起。歪出一颗虎牙,“因着童立行那老匹夫想借她女儿之手栽赃大哥一个谋逆之罪,父亲十分生气,想着兹事体大,动则便是满门之罪,便叫我去查了一些事儿。比如,是谁支使那陶校尉弹劾大哥,又是谁将大哥与儃王来往过密等事儿传到那童立行跟前,大哥就不想知道吗?”
话止一瞬,他将似有期待的眼睇向宋知濯,期待着他之期待。谁料宋知濯垂首一笑,将半身挪近案沿一寸,沉下的眼色一并沉着浓稠难驱的失望,“许多秘事旁人不知,还就只能是从这家里散出去的。既然今夜你来同我说这些,自然就不是你,……那便只有老三了。”
“大哥猜到了?”宋知书上挑的眼中略显惊愕,笑容在他面上缓缓扩大,“大哥既然猜到了,却仍旧对老三不寻不问,看来这家里,要说血缘之密、鹡鸰之情,还当属大哥与老三情谊最深。啧,也是,打小大哥便对老三诸多照拂,即便他如今恩将仇报,大哥也佯装不知,看来大哥的肚量真不是一般的大啊。”
“呵……,谈不上什么肚量,只不过顾念着老三还小。说到底,终归是手足一场,只要这事儿完了,他能改过,我就愿意给他一个机会。就像从前,我一直愿意给你一个机会一样。”
门缝罅过来一阵风,摇曳了澄澄的火烛。宋知书含笑望着他的眼,在里头看见了那些暗箭寒刀的过去,不知几时,已在彼此心知肚明中化作了前尘旧土。这大概就是血缘之妙了——诚然孽债万千,却又能彼此手下留情。
125。孤军或许是劫
可到底利仇能散,情账难清。宋知书握紧膝上的卷轴,眼前扑朔着那毕生难忘的一夜,风雪削骨,夜烛灼眼,他的心在他们身体的厮磨中被撞得粉碎。
他笑着,唇间的虎牙露骨地讽刺着宋知濯,“大哥就别装什么好人了,我们宋家,就没有什么‘善骨’,曾祖父由马背上随太祖皇帝打出来的天下,手上不知杀了多少人,祖父、父亲、为了夺这个爵位,哪个不是弄得兄弟阋墙?连着你我三人,谁不是一样儿?你如今饶他,不过是因为他还不足以能撼动到你什么。但我这里有个东西,大哥瞧了,大概就不会这样儿想了。”
他款步上前,将手中的画轴拨了玉楔,横在书案上,一点点徐徐铺陈开,即见了这样一幅画卷——大敞的半面槛窗外,疏竹迎风,秋莺立梢,压下一杆枝入了窗内,一片案下立着梅瓶,欹斜着两朵淡菊。再右首,是一张薄纱斜挂的床,帐间倒下来美人半个赤身,一双杏眼含春,半点朱唇微启,坠着一束粉缎相缠的乌发,鬓上簪着一朵小小的僧帽花,其状妩媚而淫邪。
宋知濯身为世家男儿,自然于此道上有过诸多见识,十几岁始便博览许多霪书邪册,却从没有一次像眼前这副画儿灼了他的眼。他认得这些,这些雪肌媚骨的艳色、眼角眉梢的风情、以及胸口手臂的痣,每一颗都精准无误的点在它该在的位置。
揪心的半晌过去,他卷起画卷,瞪着暴怒的眼,像烧红的烙铁,映在宋知书脸上,“这画儿是打哪里来的?”
在他将要提刀杀人的目光中,宋知书慢吞吞踅回座上,拨弄着手边方案上的一盆文竹,“老三压箱底儿的,趁他不在家,我特意去找找他‘忘恩负义’的蛛丝马迹,没想到让我翻着了这个。我瞧这画上的女子,实在熟悉的紧,就拿来让大哥也帮着认认。看样子,大哥也认出来了……。”
言着,他收回手,以一副幸灾乐祸的笑脸对过去,“我原还想着,就这么给大哥拿来,会不会被老三发现?谁曾想,这种画儿,老三屋子里多得很,少说也有上百幅,连他枕头底下还压着几幅,都是同一个人……。”
“杀了他。”
他满腹讥诮的话儿蓦然被这冷瑟瑟的三个字截断,细看去,宋知濯的咬紧了下颌,一个手掌攥皱了一沓澄心纸,那些丑陋的折痕几如他面上微微狰狞的经脉。
“杀了他,”他又说了一遍,暗哑的嗓音不带任何起伏,“你去办,要些什么,我给你。”
宋知书立时满意地笑起来,旋即拔座行礼,“上年兖州遭了雪灾,开了春,正要派人去巡视灾后恶情,正好儿,我会同父亲说一声,就叫老三去。异地他乡,穷山恶水,遇见几个刁民在所难免,大哥放心,我任了提点刑狱一职这样久,保证做得天衣无缝,凭谁也起不了疑心。只是老三身边难免会跟着几个士兵,为防有变,还请大哥跟儃王说一声儿,借他几个武艺高强的暗卫前去。他死在兖州,童立行少了个内应,大哥与父亲在朝堂上对付童立行也就更方便得多。”
“好,”宋知濯应下,稍默一晌,跺出案外,“就照你说的办。只是……,即便别人不起疑,父亲那里,也不大说得过去,他老人家心思缜密,难免疑心。”
明晃晃的烛照着宋知书狠厉的笑,虎牙闪出如月一样的冷光,“那就随他老人家疑心去吧。大哥难道还不了解父亲?他几时对我们这些做儿子的上过心?何况是老三。再则,就算他知道真相,难道要杀我们两个儿子给老三偿命不成?”
三言成定,一段血浓于水的情分终结在这个普通的夜。而那副画儿,则被宋知濯丢入炭盆中,腾升起的火舌渐渐席卷了画上的艳媚春情。宋知濯的眼睨着女子胸前的痣,眨眼便望见那些雨露之欢的夜,他的唇舌曾无数次亲吻过这颗痣,曾似这一场火,将这肌骨寸寸燃成了灰烬。灰烬下,露出一根针,扎进了他的胸口,其疼似痒的埋下了一场战祸。
月亮,开始退出圆满,残缺的照着那些闷沉沉的思绪。有一瞬,宋知濯的手脚妄图由床上爬起来,风卷行云地去寻了明珠,质问他满腹的疑惑。但他的男人的尊严与理智最终困住了他的手脚,任凭那些猜疑浪打浪地扑过来,又退下去。
时至四月,镇国大将军原先的宠妾失了宠的这则秘闻很快传开。往来的官眷十分有眼色的青睐别处,仍旧上门,却不再给明珠递贴,转投了童釉瞳门下。
丫鬟们对此颇有不屑,常是埋怨不休,“就说那陶夫人,原先一个月就登门四五次,奶奶不见,她还不罢休,就知道死缠烂打的。如今转过头,巴结那童釉瞳巴结得比谁都勤,前儿我在斛州轩不远处碰见童釉瞳送她出来,笑得跟朵金菊似的,脸上的褶子都快夹死苍蝇了!”
春色上浓,眼前千叠万障着各色鲜艳,虞美人、天竺葵、西府海棠、白玉兰、月季、杜鹃、芍药,乱粉惨红里,明珠拾起一朵桃粉相间的西府海棠,对镜簪髻,照见身侧两个盈盈一握的纤腰,似花枝而立。
左侧响起侍竹娇滴滴的声音,如莺穿柳带,“姓陶的那老妖婆,我仿佛听见是因为这几日大军由熙州回来的事儿。他夫君在边关时就仗着主将身份,不纳他言,自命不凡地擅自发兵,险些铸成大错儿,这不,现回来的这些将士们,都拟了周章参他呢。陶夫人这不就忙赶着来巴结童釉瞳了吗?无非是指望童釉瞳在爷面前替他夫君求个情儿,好网开一面。”
明珠由镜中睐斜着她的照影儿,随意探听,“这些事儿,你是怎么晓得的?”
“还不是听童釉瞳屋里的丫鬟说起的?”侍竹不知打哪里摸来一个小瓷罐儿,提了细笔由里头蘸了嫣红的胭脂膏子,哈着腰在明珠额心细描起来,“自打爷住在她们屋里这些日子,可把她们得意得要死了,什么事儿都不用我开口问,她们抢先就说来给我们听,那副小人得志的劲儿,别提多恶心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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