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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种种,听到的无非还是这些遣客之词,只得再挨家往下问。于正午时走到一条繁华长街中,只见两面都是朱门绿户、半掩半阖,扒着门缝一瞧,里头竟无一人。明珠不敢轻易叨扰,接着再往下一户。只见这户朱漆大门前,闲坐着一个妇人在嗑哧嗑哧吃瓜子儿,绸的袄锦的裙,此地倒像是个富贵之所。
那妇人一抬眉就瞅见明珠立在跟前儿,唬得她喘口粗气,乜来一眼,“这大中午的,你在这里站着做什么,哪家院儿里的?”
明珠裙里的鞋挪了一步,先行个万福,“大娘,我想问一问,你们这里可是做买卖的地方?可还要招活计吧?我力气大,劈柴担水、洗衣烧饭我都做得的,能不能给个活儿干呀?”
那妇人先是一怔,旋即便扬声大笑起来,直笑得捶胸顿足,声音把门内另一个妇人也招出来,“你听听,竟然有小姑娘到我们这里来找活儿做的,可是天下第一稀奇事儿不是?”
另外那妇人将明珠上下一顿尖眼打量,倒放软了声儿问询:“你可晓得我们这是什么地方呀?要找什么活计做啊?”
明珠将头摇一摇,原话儿再说一遍,那妇人便剔高了眼威严地凝住她,“我们这里可是青楼,这一条街都是烟花地,你要找活儿麽也有,我们这里正缺一个洗衣裳的大姐,你要是不怕坏了名声,我就领你去见过妈妈。”
抬眉一瞧,那门匾上可不就用绿漆描了“明雅坊”三字?明珠心内咯噔一下,原来千丝万缕,总将他与宋知濯牵在一起。
她静一瞬,那二位妇人已跨入门内,正要关门,却不知何故,见她又迈了进来,“大娘,只要就单是洗衣裳我是做得的,能挣几个银钱就成。”
其中一人瞳内一铮,将她让进来,只见里头一个大院儿,三方抱厦,正对着一个垂花门,里头隐约可见香树重影,倒是个堂阔宇深。妇人将她领至右边廊下一扇门外,自进去通传一声儿,又调回来叫她进去。
又见得屋内齐齐整整,一应金器、银器、玉器、瓷器、台屏、奢靡异常,右首一片珠帘内有一宝榻,上头歪一个雍容富贵的妇人,抬起锦绣口冲明珠招一招。
她拨动一片珠帘进去,哗啦啦悦耳动听。那妇人徐徐端坐起来,拈一张绣绢子将明珠细细一看,“这么好的料子,啧啧,真是可惜。不过我虞三娘也做不出那逼良为娼的买卖,我这里正缺一个洗衣裳的,你可做得啊?先同你将清楚,可比不得你在家洗那几身衣裳轻松,姑娘们的衣裳一堆,时时换日日洗,一洗就是三四个时辰,你可受得住啊?”
明珠立时见了喜色,两个眼弯弯地对向妇人,“妈妈放心,我受住、也吃得苦,……就是、就是不知月钱怎么算?”
“一月二钱银子,比外头那些卖体力的汉子挣得还多。”这位虞三娘将眼一睐,乜向别处,“不过我这些女儿的衣裳不是锦的绸的、便是羽纱羽缎,洗坏了可要你赔的。”
“应当的、应当的。”明珠陪起笑脸,讪讪又追问一句,“那我什么时候来上工呢?哦、我是时时都能来的,就看妈妈这里什么时候开工。”
“你只每日卯时三刻来,门里有人给你开门,丫鬟们会于前日将衣裳搜到后院儿廊下搁着,你只悄么着去后院儿打水洗衣裳便是,动作轻些,我这些女儿早晨都在睡觉,你若惊醒了她们,她们脾气可不像我这样好,打起人来可不手软!”
“是、是。”
巧应巧答一阵,明珠便出了院去,再回望那门匾,只觉恍然若梦。从前多少次与宋知濯说起这“明雅坊”,他都会白口齐开地辩解一阵,或是嬉皮笑脸地将她逗趣一阵,如今她果真到得这里,竟像是将他走过的路又重游一遍,不知其中可否有他的身影与余香?
谁曾想,残影不见,却头一天就撞见个不太平。
自回去后,明珠与青莲好说歹说一晌,叫她千万放心、又劝她万物皆空,这才得青莲松口,于第二日卯时三刻挑灯摸到这明雅坊来。只见后院一口老井,边上墩五六个大竹框,积山填海的绿裳红纱堆在里头。这倒也难不住明珠,片刻不曾耽误,哈腰便摇上来一桶水,噗嗤噗嗤地捉了衣衫搓起来。
伴着哗哗的水声与不停的“噗呲”声,乌金轮上中霄,照明这里陌生的花间疏影。前头开始淅索不断地响起吱吱呀呀的开门关门声儿、再响起一群莺歌鹂唱的嬉笑之声,明珠侧耳倾听,手上不停。
待一双嫩手已泡得发白发皱后,她才将活儿干完。正扶腰由小藤条凳上起来,便见虞三娘提裙过来,扫眼一片晾起的衣裳,又走近了挨个儿细瞧一遍,才将圆润的下颌点点,“只瞧你年纪小,不成想倒是个能干活儿的。你到前头厅上,同婆子丫鬟们一道把饭吃了再回去。”
“您这里还管饭呀?”明珠跟在她身后,闻言惊得一瞬,眯起两只眼乐不可支。
“你瞧你这话儿说得,”虞三娘踅回眼,高扬着下巴,总有股高高在上的和善,“我这里又不是黑心窑子,你们这些来找活儿做的,还不就是图一顿饭几个钱,我还能饿着你们不成?这要是传出去,更不得说我们老鸨子心黑?”
明珠讪笑一阵,手在裙上蹭一蹭,直随她踅入大院儿一间屋内,一张大长案上坐了七八丫鬟五六个婆子,挤在一处,瞧各色碗碟里菜色倒也不错,明珠敛了腮内的涎液,只敢添一小碗坐在最尾处慢慢吃。
这一趟时过午后,明珠辞行要走,刚踅出屋,远远就听得一声儿半疑半惑的喊声,“明珠?”
烈阳高织的长廊下,明珠旋身一望,见一抹袅娜倩影愈行愈近,等人到跟前儿时,方惊了双瞳反问:“清念?”
眼前人梳了个半月髻,簪戴一只东珠坠的步摇,额心描一朵粉樱花,罩一件大绣海棠的淡粉绉纱长褙,掩半截银红百迭裙,活脱一个簪花仕女,哪里还像半点儿灰头土脸的比丘尼?
她在明珠瞠起的瞳孔内款款一笑,“远远瞧着像你,没想到真是你,你这个富贵奶奶,怎么倒了这里来了?”她退步将明珠扫量一群儿,唇上挂起个幸灾乐祸的笑,“怎么穿成这样?哪里还有个国公府少奶奶的样子?哦……,我想起来,我头先仿佛听说,宋家大少爷做了官儿,更是比原先还富贵,本来你这半吊子的奶奶也能跟着体面不少,没曾想却叫他给休了,你瞧,这可不就是十年风水轮流转?不是那块儿料,爬得再高,迟早也得跌下来!”
一片光在她背后明媚耀眼,衬得她一张脸更是晦暗难明。明珠盯住她一瞬,一字一句纠正,“不是‘休’,是‘和离’。”
见她有鼻内哼出一声笑,十分不屑,“和离与休妻,有什么区别?还不就是被男人抛弃了?宋家书香门第,不过是彼此留点儿体面罢了!”
她笑得咬牙切齿,将鬓边的东珠颠得摇摇荡荡。明珠本不欲计较,可转念又想起当日被困金源寺,她竟然当面就将自个儿出卖给了贼人,如今又在这里口叼言难的,实在可恨!
思及此,她便叉起腰,扬了下巴颏将她瞪住,“是、我是离了宋府,日子过得清贫一些,比不上清念师姐,满头的翠玲宝玉、通身的锦衣艳服。清念师姐说得对,风水轮流转,如今可不就转到师姐身上来了麽?我猜,大约是金源寺遭了难,方丈师太便将师姐卖到这里来了吧?”
可不就正是戳中了清念的痛楚,怒不可抑地将她同样瞪住,凑近得几寸,由牙缝间狠狠磨出一个阴鸷的嗓音,“要不是你,我怎会被那起贼人毁我清白?我也就不至于落到这风尘中来,我正日日夜夜恨不得撕你的肉呢,如今你撞上来,且给我等着!”
说话儿间,远远听见一个娇柔的女声,由远至近地飘来,“雪影,又在这里磨叽什么?既然妈妈叫你跟着我学筝,成日家这样偷闲耍赖的如何学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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