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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芯微颤,闪出一张脸,恼愁万种全化成一粒朱砂痣,鲜活跃出。云禾手托香腮,歪在榻上,妆残钗亸地用一根细长的银签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挑着灯。
倏听推门声,扭头望去,正是沈从之拿着个什么进来。云禾急急捉裙过去,恨不得以眼杀他,“姓沈的,你什么时候放我走?”
沈从之没听见似的,款步错身,将手上的琵琶搁在榻上,冲她挑一挑下巴,“你怎么不吃饭?”
自打撕破脸后,云禾是半点也不愿装,挂起唇讥诮他,“我怕你药死我。”
“下毒这等下三滥的事儿,我不会做。”沈从之像是欣赏一株长满刺儿的玫瑰,远远地含笑望她,“要弄死你还不简单?只将你丢给这园子里那些下人,叫他们把你先奸后杀。”
他刻意将尾四字由牙根儿里磨出来,哪知云禾不惧不怕地停起胸脯,颇有些袁四娘的雅韵,“你来啊!老娘喊一个字,就不是你爹!”
沈从之闷沉沉地笑,靠到榻背上,“你不是会诗书?怎么张口闭口就是些市井粗话?”
“你不是长得像个人,怎么就不干人事?”
万般无奈地,沈从之耷拉下肩,就着炕几上一只象牙龙虎杯闲翻,“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你怎么对我就跟对仇人似的?我记得我头回到你们院儿里去,还多给了赏钱,也算大方吧?你怎么就愿意巴结那些糟老头子都不愿巴结我?”
孔雀蓝的裙面翩跹着游于厅中,似一缕蓝烟,缥缈轻笑,“因为你们这种人是贱胚子啊,越巴结着你们越不稀罕,你瞧,我对你这样,你不是爱我爱得要死?”
他极为不屑地乜了眼来,吭哧吭哧地抖起肩,“谁给你的脸?你也不瞧瞧你自个儿是个什么货色?不过是个万人妻。”
污言秽语早不能在云禾心上溅出半点儿水花,反而逮了时机笑着,捉裙过去挨在他身边,软声软调地斡旋,“既然我在你眼中如此不堪,那你就放了我嘛,好哥哥,你下回到我们堂子里,我不收你钱。”
沈从之斜睨下眼,见她来时簪的两朵紫苑业已不知所踪,宝髻上单是一根蓝田玉碧簪,合着一身衣裳,蓝幽幽的一抹影干净清爽,倒颇有些良人模样。
可说的话叫他又爱又恨,他所爱的是旁学杂书所载的琵琶娇女,能歌善舞、极通诗文、高洁孤傲……云云种种,皆不是眼前这副奴颜媚骨的下作姿态。
可奇妙的是,越恨她这副模样,就越爱她盒子会当夜无情无畏的影子。他吊起眉,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早说过了,你哄我高兴了,我就放你回去。”
云禾在心里将他祖宗八代都骂了个十来遍,面上嗤嗤地堆出个妩媚笑颜,“好好好,真是个没心肝的冤家!你说吧,要我做什么?是宽衣解带呀还是唱曲跳舞啊?”
雨后的长夜,红飘恨烟,绿染愁雾。廊瓦上高地疏落着水滴,像谁心头的眼泪,坠个没完,恼人芳绪。
长园七拐八拐的游廊下走来位小小侍婢,捉裙进门,绕过芳屏到一则书案行礼,带着苏州口音,“奶奶还没睡哩?爷叫奶奶先歇息,他今夜就睡在自己屋里。”
书案上探起一妙龄芳华女子,原是沈从之其妻,户部蒋侍郎之女蒋长薇。仕宦千金,端庄迤逦,云鬟惺忪,未簪钗环,掩襟寝衣外头单罩了件妆花缎外氅,闲置下颔,“知道了,你下去吧。”
甫出厅去,卧房里即旋出来一高挑丫头,到案侧来为其研墨,“姑娘,咱们离京时太太同咱们家的太太可都说了,爷到任苏州就是三年,姑娘同爷成亲才一年,不忍心叫你们小夫妻分离。这话儿里的意思,无非是想叫姑娘在这里陪着爷,早日生个孩子,现爷不来,姑娘怎么不去请?”
“他有公务要办吧?”蒋长薇捉着比仰脸望她,矜贵持雅地笑,“我来了这半月,没有家中那些侍妾,他不是夜夜在我这里吗?今儿想必是有要紧的事,且让他安静一日吧。”
丫鬟名铃兰,嗓音一串铃儿似的摇起,“什么要紧的事儿啊?姑娘真是糊涂!我下午听见几个丫鬟用苏州话议论,说是爷包了个粉头在他房里,这才不来的。听说这粉头是苏州府的花榜榜眼,狐狸精似的勾人,姑娘还不警醒着点儿。”
蒋长薇搁下,眉心轻结,雅姿里透着安稳的不屑,“一个倡妇而已,也值得你急成这样儿?倡妇擅伎艺,又擅花言巧语,男人们拿着取个乐子有什么的?好了好了,将信封好,明儿叫人送往京里去给太太报个平安。”
淡腮轻鼓,对着几张薛涛笺吹一吹,将满当当的墨渍在烛下晃一晃,一闪即干。
而另有什么润润的在沈从之眼内洇开,原来是一张旖旎卓绝的娇容,白甃火烛下盛开,媚眼如丝里分明闪烁着什么暗示。
他是个饱经情爱的男人,自然懂得那双眼里蕴含的是些什么。可他翕然间什么都不想做,只是朝对榻一指,示意她坐过去,“不急,我这个人爱干净,连你的底细都不知道,不要你宽衣解带。你先说说你是怎么沦落风尘的吧,万一说得我心软了,就将你放了。”
云禾再将他自心里骂了一百二十遍,翻着蓝裙落到对榻去,朝炕几一个哥窑甜白壶指一指,“说起来话就长了,给老娘瀹壶茶来,一会子说得口干。”
稍刻就有丫鬟规规矩矩地端上茶,又推出门去将门阖上。云禾抬起了腿曲在裙里,一个胳膊肘撑在炕几上托腮,“那年,苏定县六月飘雪,我家乡颗粒无收,饿死了许多人。我是家中二女,上有一兄一姐,下有一个弟弟,家道艰难,吃不起饭。我爹娘就合计着卖子女,儿子自然舍不得卖了,算来算去,就将我卖给了个人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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