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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风声乍紧,呜咽席卷,屋里还横垂宝幄同心结,半拂琼筵苏合香①,乌泱泱的一切似乎都不忍打扰这段流金时光,只在外头作乱,不曾踏入房中。
他见明珠是青山,明珠看他亦是朗月。他今儿穿的牙白圆领袍,领口里露出中衣的一方小立领,层叠交错,袍子里层有浅淡绿竹,被外层的细纱一罩,隐约玉树,她见过他站起来的样子,如青松挺拔。
蓦然间,有股温热从脖子上涌,烧红了她的脸颊,她垂眸转身,仍旧凝视窗外,“从前在庙里倒是没人跟我说话儿,大家有话只对菩萨说,碰面也只是吵嘴。庙里女人多,你吵一句我吵一句的,比你家也清净不了多少。你要是不想听那我可不说了!”
“说说说,怎么不想听?”宋知濯探起半个身子,想瞧她背过去的脸,“恨不得多长一对窗笼呢!这两年倒是鲜少有人跟我说话,我自己也不说,有时安静得像是在另一方虚空天地,你正好给我解闷儿,原是我错了,你别气。”
明珠背着他含笑,却不回首予他看,使着坏心眼儿就是让他干着急。后头那个只差要站起来了,身子歪斜半边扯她的绉纱衣袖,“你不是菩萨心肠?怎地还跟我这半身不遂之人计较?”
二人在窗户底下拉拉扯扯,正是春闺艳景,却辗转被外院的推门声打破。明珠眼急,翘起半片月华裙,绣鞋尖儿蹭蹭身后那人,示意他噤声。
进院来的是青莲,携着手帕往亭子里去,错眼见窗户上的明珠便止住步子,拧着眉埋怨,“我的大奶奶,这么大的风你怎么还立在窗户底下?上回落水才好多久,怎么就没有个记性?”
青莲待她自有一种莫名热络,明珠早觉出来了,看她也与别个着实不同,她将手腕托腮,撑在窗户上,半掩于四扇槛窗扉间,憨憨笑着,“我哪里有这样娇弱?屋里怪闷的,开着窗户透气,怎么姐姐这时候过来?”
“我早上来过,你往厨房里去了。”青莲往那丛月季中间一尺宽的石子儿路背风绕过来,风狂卷百迭裙边儿,将那皱褶一一抚平,牵出裙上一副曼妙画卷,她绕到窗户跟前儿,朝里头往一眼,见明珠身后木椅上半死不活的宋知濯,立即挪了眼,只朝她笑,“我来替娇容当值,她不是伤着了吗?且得养着呢。恐怕一会儿要下暴雨,我招呼小丫头子们将院儿内杂物都收一收,东西厢虽常年不住人,也要查查门窗,别明儿将屋子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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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唐李白《捣衣篇》
22。布阵搅风弄云,以除暗钉。……
明珠与她隔窗说笑,见她皓白的牙根儿在阴沉的乌云底下裸出来,使她猛一下忆起宋知濯先前说的话儿,要同青莲多走动走动……
只是她惯不会同这些好鼻子好眼儿生了七窍玲珑的心的人亲近相交,要说走动,实在没有别的法子,只将几个软指朝里头招招,“来,青莲姐姐进来坐,让她们去收拾就成了,外头风大,我们在外间儿说话,我正有事儿想请教你呢。”
两人各转一方,于外间相会,只见明珠连炭炉子也搬了出去,上头墩一个镏金铜壶,她招呼青莲落座,自己则鼓着腮帮子冲炉子吹气,没一会儿那几枚银骨炭便黄橙橙亮起来,“我烹点儿茶,平时姐姐进来是我失礼,连茶也没让姐姐喝一盏。”
“嗨,你跟我客气什么?”青莲招手叫她在榻上另一侧坐下,斜斜压过身子在小案几上,那上头有本摊开的书,她只用鹅黄绿压边的袖子一拂,随意拂至一边儿,“我一眼见你就喜欢,说句犯上的话,瞧你不像太太奶奶,倒像是我妹子。我说话直,你别恼,我从前有个妹子,跟你一般大,两个眼睛和你一模一样!也是成日家眨巴眨巴看着伶俐,实则憨傻,半点心眼儿俱无只顾傻玩儿!”
她只顾自己凤眼单瞧,却不知人心隔着肚皮,哪里一双眼睛就能将里子看透的?明珠心内惭愧,恰时铜壶里的水“噗嗤”滚了出来,溢到底下炭里,滚出浓烟。她一面煎茶,一面闲话儿,“那姐姐的妹子呢?也曾在这府里不,还是单在外头?”
此话一出,瞬息不闻动静,她疑惑着望过去,唯见青莲脸上的笑意消弭,只余凤眼下寥落之相,那对直肩轰然坍塌下去,仿佛能见其身后残垣的砖瓦碎砾,“她死了,两年前的事儿。”
不妨触及伤情,明珠暗恼,讪讪笑着将那斗绿盏呈到她案边,收手时,蓦然瞥见被她拂到一旁的书上零星几个字:染于伤处,罗预可溃,命陨其身。
这几个字就像一根刺冷不丁扎进明珠眼里,轰然一声,外头有道闪电在暗沉沉的天里划破,这闪电似乎将她榆木脑袋劈开,她恍然就悟了宋知濯为何要叫她与青莲多走动,或许其中有何隐情,他要用一用青莲……
如此,她便于侧坐下,将一抹孔雀蓝参银线的绉纱盈袖闲闲搁在案上,一面轻敲案桌,一面叹惋,“怎的年纪轻轻的就去了?难道是生了什么病不成?姐姐千万节哀,保重自身才是,你若是不嫌我,便认了我这个妹妹去,我也拿你当亲姐姐一样孝敬。”
青莲一双眼睛只落在她脸上,半点不偏,眼中饱含一种失而复得的怅然,缓缓一笑,“她去井边打水,不留神坠下去,等被人捞上来时早就透凉了……嗨,说这些不高兴的事儿做什么?你是大奶奶,我原当不得,可说到底,你在这府里终究身份低微,也没人拿你正经当大奶奶看。我也就不顾犯上了,也不拿你当大奶奶敬,只拿你当妹妹照看!你在这院儿里若有什么不如意的就来同我说,横竖娇容这一病倒,我也说能上两句话儿。”
看似情真意切一箩筐话,也叫明珠难辨真假,这里的人都生了十二个心眼儿,她倒也要多留着个心眼儿。万人都道人心难测,她的赤诚之心有一半都敬献给了菩萨,剩一半,系在了那可怜兮兮的假瘫子身上,倒叫她腾不出空余了,只也朝青莲坦然一笑,可掬模样,“姐姐不嫌弃我就成,从此我早晚念佛,也替姐姐求上一求,只求姐姐多福多寿,将来得嫁一位如意郎君!”
她皮眨一只眼,故作逗趣,惹得青莲抽出帕子打她,她趁势假意一躲,便“不慎”将一盏茶水倒洒在案,“嗳!我不是有心的!”先是扶起一斗盏,再抽出自己的帕子在桌上沾水,绕一通,才往那书上去,“这书也弄湿了,不知道字迹会不会糊了?”
青莲方才望过去,“糊不了,又不是才下的墨……”
那字里行间看来,原是本讲药理的书,此页上所著,五凤草乳汁触及人身、染于伤处、罗预可溃,命陨其身,轻轻松松一条性命就活不成了。
外头猝然一阵雷声,紧接有雨点急促又狠毒地砸下来,砸碎了明珠心里雕刻的庄严宝相,一座座菩萨在雨里溶解,垮成烂泥,叠叠往下掉,最终与地上的黄土融为一体。
此刻,她凝望正在细看书页的青莲,隔岸注视她泥足进腥臭暗沼,将半身所学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俱抛脑后。她知道,这雨一定也劈头盖脸砸到了青莲身上,虽不懂里头的前因,但经她推波助澜,后果一定能如宋知濯所料。待她看得仔细后,明珠方凑过脑袋去,也朝那书上看,“怎么样?字迹没糊吧?这里的一针一线都是精贵,这书也不知是什么珍本,若叫我弄花了可就是罪过了!”
“没糊,”青莲回神抬首,怔忪片刻,方拉长凤眼朝她笑起来,“即便是真糊了谁还会怪你不曾?嗳,瞧坐了这半晌,想必小丫头们也收拾完了,我先回去用晚饭,你也该烧饭去了不是?”
“可不是!我倒忘了,里头那个想必已饿得呱呱叫唤了,亏得他不会说话儿,不然还不知怎么骂我呢。姐姐在这里撑把伞去,留神别湿了鞋袜。”
“你别光嘱咐我,自己也当心些!”
嗔她一眼后,青莲捡了把伞走入暴雨中,那雨打在伞布上,噼里啪啦似乎骤起一段前尘恩怨,落进她的心里,又似两年前的井水寒噤噤的侵骨。
乌云压在这方小院儿顶上一丈,那雨大得似一片珠帘竹箔,穿透过去便是明珠倚在门边的模糊身影。她送走青莲,又聆听一会子珍珠落盘,方曼步进去。
怎料一拐进去,便听见宋知濯含笑问罪,“我何时骂过你了?你就在外人面前这么编排我来着,不是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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