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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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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丽穿着短袄,站在打开的小衣柜前面找东西。她从前那头浓密的秀,现在已变得稀疏难看,用针盘在脑后。她面颊凹陷,那双惊惶不安的眼睛由于脸瘦而显得格外触目。房间里乱七八糟,到处摊着衣物。一听到丈夫的脚步声,她停下来,眼睛盯住门,竭力装出严厉而轻蔑的神气,但是装不像。她怕他,怕此刻同他见面。她正在试着做三天来已经试了十次的那件事把准备带到娘家去的孩子们的东西和自己的东西清理出来,可她总是下不了这个决心。这会儿,她又像前几次那样对自己说,不能再这样因循下去了,得想出一些办法来惩罚惩罚他,羞辱羞辱他,哪怕只让他稍微尝尝他给她的痛苦滋味,也算是对他做了报复。她老是说要离开他,但又觉得这是不可能的。她无法不把他看作自己的丈夫,无法不再爱他。此外,她觉得既然在家里都照管不好五个孩子,一旦离开家,到了外面,就更管不好了。事实上,这几天最小的孩子已经因为吃了不干净的肉汤病了,另外几个孩子昨天一天简直没有吃上饭。她知道离开家是不可能的,但她还是欺骗自己,继续整理东西,装出要走的样子。
一看到丈夫,她伸手到衣柜抽屉里,仿佛在找寻东西。等他走到了身边,她才回头向他瞧了一眼。她原想摆出一副严肃果断的样子,结果却露出困惑痛苦的神色。
“陶丽!”他怯生生地低声说,把头缩在肩膀里,竭力装出驯顺的可怜相,但整个人还是显得容光焕,精神饱满。
她迅地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他那容光焕、精神饱满的模样。“哼,他倒得意!”她想,“可我呢?他那副和颜悦色的样子真叫人讨厌,可大家还因此喜欢他,称赞他;我就是恨他这副样子。”她抿紧嘴唇,苍白的神经质的脸上,右颊的肌肉抽搐起来。
“您要干什么?”她急急地用不自然的胸音说。
“陶丽!”他颤声又叫了一下,“安娜今天就要来了。”
“关我什么事?我不能接待她!”她嚷道。
“这可是应该的呀,陶丽……”
“走开,走开,走开!”她眼睛不看他,嚷道。她这么叫嚷,仿佛是由于身体上什么地方疼痛得厉害。
当奥勃朗斯基想到妻子的时候,他还能保持镇定,还能像马特维说的那样希望一切都顺利解决,还能平静地看报,喝咖啡。但是当他一看到她痛苦憔悴的脸,一听见这种听天由命的绝望声音,他就喘不过气来,喉咙里就像有样东西哽住了,眼睛里也泪光闪闪。
“我的上帝,我做了什么啦!陶丽!你就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吧!你要知道……”他说不下去,喉咙被泪水哽住了。
她砰的一声关上柜子,瞪了他一眼。
“陶丽,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只有一句话,请你原谅我,原谅我……你想想,难道九年的共同生活不能让你原谅我一时的……一时的……”
她垂下眼睛听着,看他还要说些什么,仿佛求他否认有过那件事,好使她改变想法。
“一时的冲动……”他继续说。
一听到这句话,她又像身上给扎了一针似的,抿紧嘴唇,右颊的肌肉又抽搐起来。
“走开,走开!”她声音更尖锐地嚷道,“别来对我说您那种冲动和卑鄙的行为!”
她想出去,可是身子一晃,她连忙抓住椅背。他的脸变宽了,嘴唇撅起,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陶丽!”他说着哭起来,“看在上帝分儿上,想想孩子吧,他们是没有罪的。我有罪,你惩罚我好了,让我来赎罪吧。只要办得到,我什么都愿意干!我有罪,我确实罪孽深重!可是陶丽,你就原谅我吧!”
她坐下了。他听见她沉重的喘息声。他说不出有多么可怜她。她几次想说话,可是开不了口。他等待着。
“你想到孩子们,就是为了逗他们玩;可我想到他们,知道他们这下子都给毁了。”她这样说,显然这是她三天来反复叨念的话里的一句。
她照旧用“你”来称呼他,他感激地瞧了她一眼,挨近些想去拉她的手,却被她嫌恶地避开了。
“我一直想着孩子们,为了拯救他们我什么都愿意干。可是我真不知道怎样才能拯救他们。带他们离开他们的父亲呢,还是把他们留给放荡好色的父亲——对,就是放荡好色的父亲……好,您倒说说,出了那件……那件事以后,难道我们还能生活在一起吗?难道还有可能吗?您倒说说,难道还有可能吗?”她提高声音反复说,“在我的丈夫,我的孩子的父亲,同自己孩子的家庭教师生了关系以后……”
“可是叫我怎么办呢?叫我怎么办呢?”他可怜巴巴地说,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他的头垂得越来越低。
“我讨厌你,我恨你!”她嚷道,火气越来越大,“您的眼泪像水一样不值钱!您从来没有爱过我;您没有良心,不知羞耻!您卑鄙,讨厌!您是个外人,是个十足的外人!”她又痛苦又憎恨地说出连她自己也觉得可怕的“外人”这两个字。
他对她瞧了瞧。她一脸的怨气使他又害怕又惊奇。他不懂得为什么他可怜她反而使她生气。她看出了他对她只有怜悯,没有爱情。“哦,她恨我,她不会原谅我的。”他想。
“这太可怕啦!太可怕啦!”他说。
这时候,隔壁房间里有个孩子哭了起来,大概是摔跤了。陶丽留神倾听着,脸色顿时变得温和了。
她稍微定了定神,似乎弄不懂她在什么地方,应该怎么办,接着霍地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可见她还是爱我的孩子的,”他注意到孩子哭时她脸色的变化,心里想,“她爱我的孩子,又怎么能恨我呢?”
“陶丽,你让我再说一句吧!”他跟在她后面说。
“您要是跟住我,我就叫仆人,叫孩子!让大家都知道您是个无赖!我今天就走,您同您那个姘头住在这儿好了!”
她砰的一声关上门,走了。
奥勃朗斯基叹了一口气,用手擦擦脸,悄悄地从房间里走出去。“马特维说事情会解决的,可是怎么解决呢?我看不出有丝毫的可能。唉,真糟糕!她叫起来多么粗野呀!”他想起她的叫嚷和“无赖”“姘头”这些字眼,自言自语道,“说不定连女仆都听到了!太粗野了,真是太粗野了。”他独自站了几秒钟,擦擦眼睛,叹了一口气,挺起胸膛,走出房间。
这天是礼拜五,德国钟表师正在餐厅里给挂钟上条。奥勃朗斯基想起他对这个认真的秃头钟表师开过的玩笑。他说这个德国人“为了给钟表上条,自己一辈子都上足条了”。他想到这个笑话,笑了。奥勃朗斯基喜欢说俏皮话。“说不定事情真的会解决的!会解决的,这话说得好!”他想,“应该这样说。”
“马特维!”他叫道。“你同马莉亚还是把休息室收拾收拾给安娜·阿尔卡迪耶夫娜住吧。”他对走进房里来的马特维说。
“是,老爷。”
奥勃朗斯基穿上皮大衣,走到台阶前。
“您不回来吃饭吗?”马特维送他到门口,问。
“不一定。拿去开销吧,”他从皮夹子里掏出一张十卢布钞票交给马特维,“够不够?”
“够也好,不够也好,总得凑合着过呀!”马特维说罢,砰的一声关上车门,退到台阶上。
这时候,陶丽哄好孩子,听见马车的辘辘声,知道他走了,就回到卧室。只要她一走出卧室,一大堆家务事就会把她包围起来,因此卧室就成了她唯一的避难所。刚才她一走进育儿室,英国保姆和马特廖娜就抓住机会,向她提了几个不容耽搁而且只有她才能回答的问题孩子们出去散步穿什么衣服?让不让他们吃牛奶?要不要派人去找一个新厨子?
“嗳,别来打扰我,别来打扰我!”她说着回到卧室,在她刚才同丈夫谈话的地方坐下,紧握着瘦得戒指都要从手指上滑下来的双手,从头至尾重温那场谈话。“他走了。但他同她到底怎么断绝关系呢?”她想,“他是不是还在同她见面?我刚才怎么不问问他?不,不,和解是不可能的。即使我们还住在一座房子里,我们彼此也是外人,永远是外人!”她特别感慨地重复着这个她觉得十分可怕的词儿,“我本来多么爱他,多么爱他呀!多么爱他呀!难道现在就不爱他了?我现在不是比以前更爱他吗?最可怕的是……”她刚想到这里,马特廖娜从门口探进头来,把她的思路打断了。
“太太,您把我的兄弟叫来吧,”她说,“他很会做饭,要不然孩子们又会像昨天那样,到六点钟还吃不上饭呢。”
“好吧,我这就去安排。新鲜牛奶叫人去拿了吗?”
就这样,陶丽又忙起日常的家务来,让家务把她的痛苦暂时淹没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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