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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藏书楼,天色正美,半天飘渺半天红,正中却是一道柔和的白光,如同天开了眼,要救出罪孽深重且苦难深重的人们。
瀑布在那方轰隆作响,酸涩的山风把漫天水雾卷来,孟拿突然有些恍惚,猛地站定,一手叉腰,一手指天,用最后的气力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混蛋老天,你要收就收我,把孟劳还回来,否则我要你们永远不得安生!”
月上中天,乐乐正守在孟拿床边打盹,一个高大的人影突然闪入,他吓得大叫一声,见方丈正笑微微地对他招手,拍拍胸膛道:“大师,你走路怎么没声的?”
方丈轻笑道:“你先回去歇着,我看着就好!”
“这怎么使得!”乐乐哇哇大叫,方丈眉头一拧,二话不说,把他拎了出去。孟拿听到动静,轻轻动了动,微微睁开眼睛,方丈连忙凑到他面前,抵住他胸口,把至阳的内力灌了进去,直到他脸上出了层薄汗才罢手离开。孟拿精神好了许多,这才想起自己画了一天《太平图》,一走出藏书楼就晕倒在地,肚子里还空空如也,连忙挣扎着爬起来,方丈已端了一大碗素菜粥过来,孟拿食指大动,几口就喝个底朝天,见方丈笑吟吟看着,心中五味杂陈,强笑道:“真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
“孩子,你应该早些来。我答应过你母亲照顾你,你要我如何向她交代!”方丈痛心疾首道。
“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还请大师赐教!”孟拿豁出去了,冷冷道,“我母亲为何对一个叫‘满牛’的人念念不忘?”
方丈浑身一震,沉默半晌,凄然笑道:“你不要误会你母亲,她吃了一辈子苦,还好早走几年,没有看到孟府落败,没有等到白发人送黑发人。她和我……是青梅竹马的恋人,我父亲早亡,因为和你家沾亲带故,寡母带我在孟府寄住,除了府里的粗重活计,平常还做些针线贴补。你父亲看中她的美貌,千方百计逼娶,还诬赖寡母偷东西,把我们打了出来,寡母很快伤重不治,而她为筹钱帮我,只好屈从。”
“我那时年少无知,并不理解她的苦心,对她大发雷霆,不顾而去。因为势单力薄,无处申冤,我只好四处流浪,在悬空山下正好碰上师傅,他指引我遁入空门,并收我为徒。”
孟拿羞愧难当,沉默良久,沉吟道:“孟劳和你有什么关系?”
方丈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果真是火眼金睛!实不相瞒,我刚入悬空寺时六根不净,难舍七情六欲,曾犯下一件错事,他就是我留下的孽种。”
“果然如此!”孟拿苦笑,“有你这个好父亲多年照拂,他倒也没受什么罪。”
方丈满脸尴尬,目光闪躲,低头不语。
孟拿突然拂衣而起,深深一拜,正色道:“请大师放心,孟拿自知时日无多,绝不会乱说话。还请大师看在我母亲的面子上,在我死后一把火烧个干净,把骨灰撒在这院子的桃树下。”
方丈终于释然,双手合十,长念一声“阿弥陀佛”,张了张嘴,却无言以对。
孟拿说了这么许多话,似乎极其困乏,哈欠打到一半,身体便软软往下滑,方丈作势要把掌心对住他心脉,他轻轻推开,半闭着眼睛强笑道:“大师,你的内力来之不易,别浪费在将死之人身上,能活到今天,特别能遇上孟劳,我已经很满足。”
他眼中的光芒渐渐散失,声音近乎呓语,“我不行了,我只希望……死的时候……孟劳看不到……他会受不了的……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
“他的身体本应静养,不能再耗费心神,多活动一刻便少活一刻啊!”乐游看着在屋檐下奋笔疾书的孟拿,忍不住深深叹息。
乐乐没有答话,噙着泪,赶着把一支新的墨条拿过去,对好水细细地磨。
画过《太平图》之后,孟拿的景况便一日不如一日,他又坚持着上了几日课,实在没办法挪动脚步了才罢休。乐游祖孙干脆住到他家里,到底人命关天,乐游也不敢轻慢,每天变着法子开续命的药方,孟拿初时不肯喝,被他拿银针出来吓唬一顿,想想比起死后成为全身千疮百孔的刺猬,喝药还是要死得好看一点,他这才拧着眉头,捏着鼻子,把那奇奇怪怪的黑汁灌下去。
也许是知道清醒的每时每刻都弥足珍贵,只要有一丝清明,他就会挣扎着爬起来,趴在屋檐下的案几上,抓起画笔疯狂地作画。他画的东西很多,悬空山、悬空寺、书院、翠绿的竹林、墙头的灼灼桃花、大虎小虎,画得最多的,却是一个永远昂首向天的男子,他壮硕异常,有时怒发冲天,有时哈哈大笑,有时满脸髯须,只余虎目圆睁,有时面容整洁,英伟异常。
倦极了,他就趴在案几上,望着柴扉外的崎岖小路,默默进入梦乡,等到醒来,他又摸到画笔,把无望的生命用最浓的墨抒写。
仿佛整座山林像瞌睡中的一场梦,偶尔的虫声,是无意的呓语,喃喃又止。这样的午后,适合……死去。
已经两个半月了,孟拿清楚地记得,那天西天残阳如血,他一觉醒来,孟劳竟被那庸医哄走了,不告而别。
他没有办法不原谅他,没有办法不原谅所有人,爱过他的,伤害他的,是他们,成就了他圆满的一生。
死去,从此无撼。
靠着乐游的药苟延残喘到现在,他的良心备受熬煎,药材都极其珍贵,每一碗药,都能让一个贫苦人家过上一年的好日子,方丈和他非亲非故,甚至可以说是夺妻杀母的仇人之子,这样的恩德,要他如何承受。
他心愿已了,相信孟劳回来会明白他的心意,好好地活下去。于是,三天前开始,他趁乐乐不备,把药偷偷倒进台阶边的兰花丛里。三天没有喝药,果然愈发困倦,第一天还能醒两个时辰,到了第二天,便只有午后阳气最盛的时候意识清楚一会,只是,连抬手的力气都丧失了。
即使是盛夏,午后的阳光仍让他觉得冷,他眯缝着眼睛看向天空,阳光在他长长的睫毛遮掩下幻成七彩的颜色,有的比父亲砍头时喷出的血还红,有的比哥哥狰狞的脸色更青,有的比自己小时候和母亲一起栽下的菜苗还绿,有的比那人身上千金一匹的云彩缎还蓝……迷离中,阳光又幻成孟劳眼底的火焰,火焰燃起时,有暗香盈满自己心中。
是什么声音穿林过花而来,在他耳际低低徘徊,是那对黑翼蝴蝶的缱绻歌声,还是风的呜咽,溪流难舍的离情,他嘴角用力弯出一个弧度,用轻颤的手指摸到案上刚完成的一幅画,画上,孟劳一身戎装,笑容狂妄,一手按在腰间大刀上,一手挥舞在空中,似在指点江山,威风凛凛。
仿佛整个身体轻盈起来,随着阳光舞蹈,他看到母亲在向他招手,看到父亲垂头丧气地跟在母亲身后,看到披头散发的大娘,看到许多死去的亲人,甚至还有他小时候养死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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