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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龙村的大路不平坦,车身在轻微地颠簸。徐贞歪着身子瘫坐下来,牙关都在微微颤抖。喘了一会儿,她心有余悸地回过头,隔着车尾的玻璃朝他们逃出的地方望过去。围聚在那里的一个个人影逐渐缩小,她分辨不清那里面谁是方德华,谁又是李万辉。视野内闯进一个人影。是个蓬头垢面的女人,踉踉跄跄地从一排平房里跑出来。她跑过长长的田垄,跑上九龙村的大路,一瘸一拐,挥舞着双臂追他们的警车。“救我啊——救我啊——”徐贞隐隐听到她的哭喊,“莫走——救我啊——”心下一紧,徐贞抓住车椅的靠背,认出这个女人就是在鸡棚边向她求救的人。她穿的还是昨晚那身衣服,拖着受了伤的腿,哭着喊着追在警车的后面,五官挤成一团的脸上写满了绝望:“莫走啊——救我啊——救救我啊——”徐贞扭头就朝驾驶座上的矮个头民警喊:“停车!还有一个!”对方像是没听见她的话,头也不回地看着前路,不仅没停车,还越开越快。回头见追在车后的女人越来越远,徐贞咬了牙使劲捶拍驾驶座的靠背:“停车啊!停车!”沉默了良久的高个头民警发起了火,扭过头冲她咆哮:“莫吵了!救一个不够你还想救两个啊!到时候我们一个都走不掉!”徐贞前倾身子还要说点什么,却被程欧抓住膝盖。她顿下来,看向他,见他沉着脸,对她摇了摇头。理智回笼,徐贞冷静下来,缓缓回过头。后挡玻璃覆住的小小方框里,那个狼狈地跑着的女人跌倒在路边。有人从那排平房里追出来,对她挥起了拳头。半趴在徐贞和程欧身上的沈秋萍滑了下去,呜咽着抬起脑袋,一下一下地砸向车门。就像那个男人砸向那个女人的拳头,又重又狠。“阳阳……阳阳……”徐贞在这呜咽声中远远看着他们。她看着那两个小小的人影缩小、再缩小,最终融成一团小黑点。然后慢慢地消失,再未出现在她的视野里。一个小时后,他们抵达了镇上的派出所。两个民警把他们带到询问室,送来三杯凉水,就不再理会。没等徐贞和程欧歇一口气,沈秋萍就在他们跟前跪下来,哭着哀求:“求求你们……我求求你们帮我把阳阳救出来……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求有莫子用啊!伢又不是你一个人生的!别个就没得养伢的权利啊?”一旁矮个头的民警还满肚子火气,手里的笔重重地敲在桌上,“你自个能出来就够好的啦!还伢!闹这么大,就不想下被打死了怎么办!”她痛苦地低下头,整个身子都蜷成了一团,流着泪发抖。“我的阳阳……阳阳……”“先起来吧。”没忍心看下去,程欧弯腰扶了扶她的胳膊,叹口气,“他们说的也没错,孩子是你跟方德华的,你是妈妈,他也是爸爸。我们没权利把孩子抢过来,这事儿只能靠之后打官司。”抖着身子蜷在地上,沈秋萍不住地抽噎,没有起身。徐贞只好站起来,绕到她身边半跪下身,顺着脊柱抚了抚她的背。“我们已经联系到你父母了。”徐贞轻声安慰,“先回家吧,回家再说。”听见父母二字,缩在地上的女人颤了一下,哭声短暂地停下来。片刻,她抬起满是泪水的脸,猛然给他们磕了个响头:“我给你们磕头了……”“诶诶诶!起来起来!”听她的脑门闷声砸上地板,徐贞连忙使了蛮力把她拽起来,以防她继续虐待自己。沈秋萍两腿发软,即便是徐贞搀着也站不稳,最后只得坐上他们推过来的椅子,闭着眼掉眼泪。“沈秋萍,我们还有件事要问你。”程欧只思索了几秒,便压下心底的不忍,沉下嗓音开口,“你给赵队写求救信,还说你知道胡律师的事,到底是说什么事?你跟胡律师认识吗?她以前为什么总过来看你?”在沈秋萍身旁坐下来,徐贞继续捋着她的背,等待她的回答。“她不是来看我……”后脑勺靠在椅背的顶端,沈秋萍仰着脑袋,缓了好一会儿气息,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她是来看阿雯……”“阿雯?哪个阿雯?”问题才刚刚脱口,程欧就记起了什么,略略一愣,“昨晚掉鱼塘里的那个?”合着眼点头,沈秋萍鼻翼微抖,眼泪成汩地往下流。“她是来找阿雯的……那个时候我刚被拐过来……”她抖着唇说,“阿雯脑子不好,胡律师怕她跟阿雯接触了,方家的人就会打阿雯……所以她让我照顾阿雯……她说只要我能保护好阿雯,她就会想办法把我们都救出去……”喉中一哽,她记起那张模糊的脸。“但是她好多年没再来过了……她好多年没来过了……我以为我这辈子都出不去了……”阿雯的尸体被打捞上来时,沈秋萍只敢看那么一眼。只一眼,她就明白了绝望的滋味。那个为了救她而掉进鱼塘淹死的女人,曾经是沈秋萍唯一的希望。那么多年,在方家,她也是唯一一个对沈秋萍好的。可直到这一刻,沈秋萍才意识到,自己偷了她的命。她是偷了阿雯的命,才能活着坐在这里。眼前浮现出阿雯紧合着双眼的样子,沈秋萍捂住了脸。“是我对不起阿雯……”她说,“我对不起阿雯……”轻抚她背脊的手顿住,徐贞转过脸,诧异地同程欧交换了眼神。谁都没注意到阿雯。那个从小就被卖到九龙村,摔坏了脑袋,成天都被关在屋子里的阿雯。甚至直到她死,他们才第一次见到她。来迟了。徐贞记起那具被打捞上岸的冰冷尸体,还有她捂住哭泣的孩子。还是来迟了。她想。远在y市的刑侦总队讯问室里,杨骞垂着脑袋,已经沉默了小半个钟头。他刚从昏迷中清醒不久,就被带到这里。顶着鼻青脸肿的模样,他头上缠了好几圈纱布,昏昏沉沉地陷在铐紧锁铐的讯问椅上,两眼灰败,不论面前的郑国强问他什么,都始终只字不语。被逮捕的犯罪嫌疑人二十四小时内必须被送往看守所,郑国强没时间再跟他耗下去,五指重重叩了叩桌面:“基金会洗钱的事不愿意说,国际人口贩卖跟组织卖淫的事也不愿意说,是吧?”毫无反应地垂着脸,杨骞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膝盖,没给他哪怕一个点头的回应。“行,那就说说许菡。”郑国强拨了下手边的比,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倚向身后的椅背,“当年你们买通的法医已经招供了。许菡根本不是意外溺死,而是闷死。她是死后才被抛进水道的,对不对?”迟钝地捕捉到熟悉的名字,坐在讯问椅上的男人略微抬眼。他眉骨很低,从这个角度看,浓黑的眉毛几乎和眼睛贴在了一起。“你们不急着问我基金会跟小孩子的事,是因为许菡都告诉你们了吧?”动了动青肿破皮的嘴角,他扯出一个笑,“她到底是怎么告诉你们的?之前她女儿全天都在我们的监视里,她就一点不怕我们杀了她女儿?”郑国强眯起眼:“你的意思是,你们一直在以她孩子的安危作为威胁,变相监禁她?”“哪止啊?还有她老公的命。”眼里的渐渐有了亮光,杨骞靠着椅背咧开嘴角,“你们不是已经搞清楚我们这一连串——用你们的话怎么说?利益链条?”他嗤笑一声,语气傲慢,“我们这一连串利益链条是怎么运作的,你们不是已经搞清楚了吗?要不是这回连根拔了,也不敢动到我们这一环来吧。赵亦晨又算什么?还不是跟你们这些人一样,小小的刑警队长……就算搞不死你们,要把你们搞进号子里也是轻而易举啊。”听着他满嘴的不屑,郑国强脸色没有变化。倒是一旁负责记笔录的警察顿了顿,悄悄看他一眼,才接着敲击键盘。“既然是这样,”郑国强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杨骞的眼,“为什么还要杀许菡?”“还不是她自己找死啊?”从鼻孔里哼出一口气来,对方歪着嘴笑,“不仅自己想跑,还想把她女儿也带走。要不是我们及时逮到她,那天她都要跑到她老公那里去了。她老公是什么人?条子啊。她失踪那么多年突然出现,就算她自己不讲,她老公能不查吗?到时候要堵的嘴可就不止一张了。”“她是自己要跑的?”“不然呢?”拿出那张字条的照片,郑国强把它推到他眼前,“那这是什么?”含笑的目光定在照片上,杨骞过了好几秒才在模糊的视野里看清照片中的东西。他脸上的神情滞了滞,突然神经质地笑起来。“看到没有?写了让她看完就烧掉,结果这狗娘养的没烧。看到没有?”他抖着肩膀笑得夸张,笑到最后便忍不住开始咆哮,每一声都带着颤抖,不知是因为欢喜还是愤怒,“她没烧……她没烧!她还留给你们!她根本就不相信她妹妹!她就算死了也要拖许涟下水!”“好好说话!”猛力一拍桌子,郑国强扬声呵斥,“许涟暗示许菡逃跑,然后你们又以逃跑为由杀死许菡——这不是给许菡下套是什么?你还说她是自己跑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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