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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托进屋时不动声色地打量了汤姆一眼,这个青年宽厚的额头令他黑色的眼睛异常深邃,看起来淳厚之余也显得有些忧郁。他如今二十五岁,就在去年的冬天他的妻子萝拉为他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女儿贝拉,在他妹妹安娜的帮助下这个女孩儿安然度过了这一年瘟疫照旧肆虐的春季,这对于汤姆来说简直是天主的恩赐。但是汤姆还是西西里岛青年党的骨干之一,家庭并不是他的全部。在一些政治家的鼓吹之下青年党与政府和黑手党作斗争,只要政府没有解决贫民窟的治安问题,他们就没办法停止与政府作对。“你不该让他们进来,汤姆!我们在商量正事儿!”屋子的角落响起男人尖锐的嗓音,那是邦尼,他正从用干草扎成的床铺上跳下来,脸红脖子粗地冲汤姆挥舞着他瘦小的胳膊。他的个头实在太瘦小了,哪怕是站在个子不算高的乔托面前也矮小得像个孩子。“先别激动,邦尼。”乔托按住他的拳头,明智地退后了半步。他担心一旦邦尼的拳头挥向了自己,不论有没有打中,g都会上前来给邦尼一点教训。“我听说奎克出事了,所以想来看看你们是否还好。”“噢,是的,是的,你听说奎克出事了——你的消息可真灵通,乔托。”邦尼总算没有再充满敌意地挥动手臂,他扯着他尖细刺耳的嗓子,像以往他情绪激动时那样脸涨红成了猪肝色,灰色的双眼狠狠瞪向了g:“那狗日的多玛佐家族打算怎么做?他们派你来探听消息吗?”刚踏进门槛的g蹙眉迎上他的目光,他藏在兜里的手依然揣着枪,但他并没有轻易把它拿出来。“在说话前你最好动一动你的脑子,邦尼。”他沉下嗓音警告邦尼。“是啊,动一动脑子!这话你怎么不对你哥哥讲?他在赌场输光了你们家所有的钱,然后去哀求那婊子养的多玛佐——”“邦尼!”汤姆打断了邦尼的冷嘲热讽,他走上前将他按回床边,好叫他冷静下来。邦尼甩开了汤姆的手,他显然还沉浸在得知同伴死去的愤怒之中,不想听任何多余的话。“邦尼。”乔托缓缓开口,“我们不是过来吵架的。”他脸上没有半点笑容,口吻郑重而诚恳。从头到尾这间屋子里最冷静的就是他,就算是邦尼对他言语攻击,他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愤怒或者委屈的情绪。这份冷静终于让邦尼别过脸去保持沉默,不再恶言相向。g还站在门边,他给自己点燃了一根烟卷,下颚绷得很紧,注意力却好像转向了门外,替他们把风。汤姆轻轻叹了口气,坐到邦尼身边,看向乔托的眼睛:“说吧,乔托。”“你们打算劫持那个日本使者,”以陈述的语气这么说完,乔托注视着汤姆,仿佛在肯定地向他保证着什么:“这是在铤而走险。”“我们已经有了万全的准备。他乘坐哪艘船,什么时候在哪个港口抵达西西里——这些我们都一清二楚。”汤姆不为所动,他弯下腰,手肘撑着膝盖,两手交叠搁在唇前,紧紧拧着眉心,这是他思考时惯有的动作:“布鲁尼公爵在跟日本人做橄榄油生意,这也是议会把接待日本使者的任务丢给她的原因。除非她不想要这笔生意了,否则我们挟持到那个日本使者就是有效的。”乔托也收拢了眉心,“这很可能会引发两个国家之间的问题,汤姆。”不等汤姆回答,邦尼就猛地转过头来,下意识地讥讽:“那不是更好吗?意大利王国给过我们什么?在战争夷平了西西里以后,他们这么多年以来仅仅是决定从墨西拿往巴勒莫修一条铁路!这条铁路该死的还是我们给修的!”转眸看了他一眼,乔托的目光平静不带责备,却让邦尼住了嘴,甚至有冲动要朝后缩一缩。汤姆抿紧了嘴唇,看见乔托再次把视线投向了自己。“你知道失败的后果。”他说。“我们还怕失去什么呢,乔托。”叹息似地呢喃,汤姆看着他,眼神疲惫:“我们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我们不得不这么做。”“对抗政府不是唯一的办法。”乔托仍旧不赞同他的观点。他凝视着汤姆,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地知道青年党选错了路。那些政治家在利用他们,巧舌如簧地用无数动听的话误导他们。“那么我们还有什么办法?”汤姆反问他,转动眼珠慢慢地环顾了一眼四周:“看看这里,乔托。你可以说在我们的国家统一之前贫民窟就不比现在好上多少,可是乔托,西西里现在的情况你再清楚不过了,不是吗?我们根本就是无偿地替政府修建了铁路,那些贵族跟资本家在这个岛上盖庄园、建工厂,他们的收益至少是我们工资的一千倍。丰收的橘子被送去北意大利供贵族享用,橄榄被炸成油销往东方……他们活得逍遥自在,而我们呢?农人买不起自己种的粮食,工人从来都用不起他们生产的东西。我们吃了上顿没有下顿,除此之外还要因为黑手党而担惊受怕。”他吐字缓慢而沉稳,每一个发音里都渗透着隐忍和痛苦。乔托没有立即回应。他略微垂下眼睑,脑中闪现出弥涅耳瓦?布鲁尼在听说自己不是一个青年党时那叫人毛骨悚然的失望的神色,紧接着又回忆起在踏进贫民窟以前g告诉他的那些有关这个公爵的情报。乔托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模糊的念头,那是个疯狂的计划,但成功的概率非常大,因为它已经在他脑内酝酿了好几个年头。如果不是布鲁尼公爵的出现,乔托相信自己会把计划的一部分告知汤姆,寻求青年党的帮助。可是现在,布鲁尼公爵带给了乔托不好的预感,他需要更多的时间来观察她。“还得再等等,汤姆。我们有别的方法,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他把臂弯里那件昂贵的西装马甲搭到了肩上,这样对汤姆说道。从他十三岁那年犯下了一个他永生难忘的错误开始,乔托就总习惯谨慎地衡量每一个重要决定的得失,他从不将自己当作一个喜欢凭着冲动行事的血气方刚的青年,这也是托尔托里奇的居民们在碰上麻烦事儿时总想找他出出主意的原因。“时间不等人,乔托!法兰西人都在巴黎发动了起义!我们还有什么理由继续等下去!”邦尼再一次恶狠狠地低吼起来,他常听那些政客的高谈阔论,已经学会如何拿两年前法兰西人在巴黎发起的那场声势颇为浩大的运动说事儿,就好像他所痛恨鄙视的法兰西人都这么做了,对于他来说就是种耻辱:“你就继续等下去吧!等到你进了坟墓!”守在门旁的g用力一拽石屋顶上的防水布,上头剩下的雨水顷刻间砸落下来,“砰”地一声摔出一滩水渍。屋子里的三人都看向他,而他眉头锁得很紧,却只是掐灭烟头对上了乔托的视线:“该回去了,乔托。”乔托知道他这是在告诉自己他的忍耐已经到达了极限。“g,帮我一个忙。”忖量了片刻,乔托恳切地拜托他:“你知道奎克的遗体在哪儿吗?帮我把他带去公墓那里,我们需要将他下葬。”“乔托——”这回g立马洞穿了他的意图,他明白乔托这是要支开自己,他一定又打算独自去做什么危险的事。每到这时g都会想要发火,可他清楚乔托在某些时候总是异常地固执,跟他较劲只会让自己吃亏。因此g咬了咬牙:“好吧,我去办。你早点回去。”说完,他警告似地瞥了眼邦尼,就转身离开了石屋。防水布在他关上门时彻底撕裂成了两半,午时的阳光猝不及防地沿着防水布破裂的边缘滑进屋子里,霎时间将晦暗割裂开来。“如果你们非得这么做,”听见g的脚步声已经走远,乔托才重新望向汤姆,把手插进了裤兜里,“我希望你们让我来打头阵。”“乔托,”汤姆的眉头拧得愈发的紧,“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乔托不发一言地看着他,那双往日里目光温驯如鹿的金褐色眼眸中眼神平静而笃定,仿佛在告诉汤姆他绝不是在开玩笑。汤姆屏住呼吸同他对视。邦尼先一步反对起来:“嘿,别闹了小子,你可是大名鼎鼎的大地主汤姆?蒙托的教子!你吃喝无忧,还继承了你父母留给你的几间工厂,有什么必要来掺和这档子事?”“我担心有陷阱。在那艘船抵达港口之前我可以先乘小船潜进去,确认没有问题再给你们行动的信号,这样至少能保证避免造成不必要的损失。”乔托像是没听到邦尼的冷嘲热讽,他有条不紊地说出脑内迅速酝酿成型的计划,自始至终都只盯着汤姆:“那之前我会做些准备,不会有人认得出我。”“你真是疯了!”邦尼想要冲上前给他来上一拳,好叫他清醒清醒。“也好。”伸手按住邦尼的肩膀,汤姆直视乔托,出乎意料地答应下来:“你打算怎么给我们信号?”“要是没问题,我就会打三下船上的探照灯。”金发青年一字一顿地说着,一再谨慎地用补充来强调:“也就是说如果探照灯一直亮着,你们就千万不能行动。”汤姆低下头,捂住嘴沉吟了一会儿。“我知道了。”他最终点了头,“我会告诉其他人。就按照你说的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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