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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今日既然下定决心来见赵昶,有些东西,已经顾不得。他定定神,接话道:“丞相说的是。只是死去的那一对母女,何尝不是骨肉人伦?”

很长时间听不到赵昶接话,许沂觉得冷汗就这么从额头上渗出来。他抬起头来,正视灯下沉思的赵昶,依然是许沂多年来看惯的徇徇风度,他就知道,自己适才所言不过是一块小石子,投到赵昶这深潭中,注定是得不到回音的了。

就在他另找话端的当口,赵昶微微一笑,漫不经心般说:“那你说,这桩案子怎么办。不必急着答,你还是把此事的来龙去脉,再同我说一遍。”

许沂不明白赵昶的用意,但此时身不由己,想了想,万分留神地把这件事复述给赵昶听。他说得慢,一字一句都暗自留心,又时不时瞥一眼上首处安坐的赵昶,只见赵昶支额垂目,倒像在打盹。

许沂暗自生惑,没停,径自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才停下,不防备撞上赵昶隐约带笑的目光:“你倒是对此多有留心。”

“京兆府与廷尉府都拟了上奏,读了两遍,也就记得了。”许沂心中一凛,镇定作答。

“贺伍判的杖刑加流刑,但白令愿出金赎了家奴的流刑?”

“贺大人是这么判的。”

赵昶咳了几声,手指轻扣案面:“连几个奴婢都要赎么。”

“丞相……”

“白令前日来过,说了此事。”赵昶看一眼蓦地变了脸色的许沂,继续说,“白魁闯祸时他人不在雍京,不然事情也不会闹到现在一步。”

许沂忍不住冷笑:“若是白将军在,恐怕会先杀了‘撞人’的家奴,以示家教森严,也就不劳烦京兆府上下辛苦,更传不到丞相耳中了。不过既然白将军亲自向丞相谢罪,这件事,就这么了了?”

没料到告诉赵昶这件事的是白令本人,许沂稍稍有些乱了分寸,言语之间更是一时忘记忌讳。听他说完,赵昶并不追究,口气亲切平和一如往日:“那你说,这件案子,判到这一步,该怎么判?”

许沂却抿着嘴不说话,心思运转如飞;赵昶也不等他:“就算真的转到廷尉,如果判不下白魁纵马杀人,你要仲平如何自处?”

“……”许沂迟疑片刻,“白魁杀人之事确凿无疑,丞相以为何大人判不下来?”

赵昶但笑不语,轻松绕开话题:“沂儿,你为何非与白令处处为难?”

许沂一颤,稳住了,沉声答:“我没有处处与白将军为难,只是就事论事。平朝律令,本不是为他家而设。”

赵昶盯着他,双目幽深,令许沂探察不出任何情绪。半晌后赵昶又说:“白令这次的确明目张胆不象话了些,但他护子心切,而你新领尚书令,多少人看着,这一仗输了,好看么?”

“所以我来见丞相。”许沂一咬牙,一步不肯退。

他说的如此直白,赵昶这才微微变了脸色,换了个坐姿,身子稍稍前倾:“你再说一遍。”

许沂却不重复:“白将军人还不在雍京,京兆府就为之徇私,稍后连光禄大夫亦出来作保,朝中无人言声,连御史台也不置只言片语。自陛下迁都雍京,多少年来,有几人敢在京内纵马,又有几人杀人之后竟敢这样扬长而去!丞相可曾想过,白将军不言不语之间,已是这般气势手段,若他振臂一呼……”

他声音不高,但说着说着语气渐渐激昂,压抑之下,声音荡在偌大的书房里,颇有几分惊心动魄;许沂一直盯住赵昶,想从他深不可测的平静中找出几许端倪,却始终不得如愿。

“好了。”赵昶轻描淡写止住他,平静如昔,“沂儿,这番话说的不高明。”

“不论高明与否,方才所言,就是我心中所想,丞相若要怪罪,我也只得领罚。”

赵昶只是静静看着许沂,书房里并不十分亮,赵昶年纪大了,已经看得有些费力;眼前的许沂尚未从适才的情绪中挣脱开,眉心拧着,手握成拳,搁在膝上,但脊背笔直,一直维持着端坐的姿势。

如此情景之下,赵昶叹了口气,语气陡然严肃起来:“你本不是重意气之人,白令动的什么心思,未必只有你一人看的清楚。就为了一桩命案,口无遮拦至此,你莫不是想说,半朝臣子,都成了白令的私人?”

在赵昶的逼人目光之下,许沂情不自禁别开目光,但又在下一刻正视赵昶,他目光无畏,看得赵昶莫名蹙起眉,听许沂说:“丞相言重了。只是朝纲清正,需以礼法为本。当年大乱初止,丞相与父亲费尽辛劳重整律法,清肃朝纲,难道是为眼前这副局面?”

赵昶闻言冷笑一声,却没有接话,等到再开口,语气冰冷如金石:“你父亲在你这个年纪,说不出你这番话。”

许沂提到父亲,已是情急之下难以自禁的举动,说完,已然悔了,猛又听到赵昶提起,还是这么一句,更是如迎头一棒,令他头晕目眩,一句话几乎脱口而出,又被生生忍住,咬牙再忍,这样过了半刻,勉强平稳住气息:“是我天资鲁钝,辜负了丞相与何叔叔的用心。”

这毕竟是从小看大的孩子,赵昶见状,被许沂勾起的尘封旧事也平缓下去,复又叹气:“尚书令素不是闲职,你既有抱负,就不要急在一时。你若是觉得我说的不妥,就去找当年你父亲的上奏,尚书台里都存着。”

赵昶这样一再提到许璟,许沂听得只觉得肝胆俱裂,低下头,哑声说:“我若如父亲,未必活得到今天。”

语音散后,书房里连呼吸声似乎都消失了。许沂勾着头,觉得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也越来越响,然后听见风撞上窗棂,转了个圈,不得而入,却不死心,一下下扑上来。

不知过了多久,许沂察觉到自己背上都有了湿意,才听到赵昶的声音,平淡至极,听不出分毫波动:“你脚跟尚未在尚书台站稳,就想扳倒白令,以为能活得长了?”

“丞相……”

“自你小时候,白令就对你周顾有加,还一直想把女儿嫁给你,且不论近些年来他生的什么心思,单论他待你,确是只有喜重没有仇怨。”他说到这里忽然疲倦起来,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不要和我提他目无王法勾朋结党,一则他做了什么我比你有数,二则你在我面前说这个,还早了些。你父……”

最后一句话只开了个头,就被深深压下,绝不肯提。

“白将军于丞相,是兔未死狐不能烹……”

赵昶听到这里,还是冷笑,却容许沂说下去。赵昶先前一句“你脚跟尚未在尚书台站稳,就想扳倒白令,以为能活得长了”,本是推心置腹之语,但传到许沂耳中,反而适得其反;他以为已无退路,只觉得此时此刻,话已说到无可转圜之处,再忍无益,于是先是收住话端,不顾赵昶面上微露的诧异,起身到赵昶面前,拜道:“可于我,却是有不共戴天之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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