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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清楚,”明安忽略了他浅浅的笑意,与他一齐避在墙下,“我原想晚饭时动手,谁知下午就听说人死了,我去一瞧,也是被毒死的,我估摸着,大概是咱们府里头的女眷做的,十有八九是那周姨娘。我怕那起子不懂事儿的奴才胡乱抛尸乱了您的计谋,便先以奶奶的名义将尸首扣下了,就等着二少爷来查。”
疑虑只在宋知濯面上停留一瞬,便被风刮散,露出一个庆幸的笑脸。谁做的也罢,总归没有打乱他父子几人布下的棋局,反而为他摘下了在明珠面前的罪行。
挥退明安,他便撑直了腰踅入院内,踩着落樱满地,问心无愧地走向明珠。然后即见她撒了满襟的眼泪,在见到自己的一瞬,如山洪崩裂。他仍然心痛了,却不是为任何人的死亡,只为她的眼泪。
丫鬟们挥洒泪水四散而去,他则单膝落地臣服在她眼前,捏着朝服的袖口抹干她泪涔涔的眼,“我似乎听见说是绮帐死了?”
新照的烛火与半明天色融成一片金齑,刺了明珠哭得酸痛的眼,她握了拳狠命地砸在他的肩头,张开嘴嚎啕大哭,“都怨你!我、我早就说要把她放回来,你就是不饶人!你就是不饶人!就为了你那两个娇妻美妾……。”
清亮的哭腔如朱雀鸣空,诉尽了悲恸,在她的指责里宋知濯千言难辩。只能顶着捶打将她搂紧,手掌不停拂着她一片背脊,“对不起,都怨我、都是怨我……。”
直到月华到朱门,凉辉入小窗,明珠的哭声方如坠雨辞云,淅淅沥沥的由疾转缓。
二人不知何时已挪到床沿上,明珠靠在他坚如城墙的肩头,盯着案上银釭内一团火烛,眼泪紧一滴满一滴地跌落,再开口,一副嗓音已是支离破碎,“绮帐是被人害死的,不能就这样算了,你要找出凶手,给她一个交代。”
语音轻如风头絮,大概是哭得累了的缘故。念及如此,宋知濯便兜着她缓缓躺下,胸膛轻轻震动,“你放心,老二正好任提点刑狱司一职,叫他来查。”
霜华之下,响彻明珠平和而坚定的声调,“若查出来谁做的,你不能轻饶。”
“好。”
明珠的手就抵在唇边,一把抹掉了腮边的泪,即又有一颗落在他的胸膛,浸湿了一片凉锦,“不论是谁,你都不能轻饶。”
他再度坚毅地应承一声,她似乎便安心下来,将眼皮一沉,就沉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师出有名后,很快便以雷霆之势将绮帐的死当作一桩命案查办,日子就一天一天在沓杂纷呈的流言里淌过。
不过半月便真相大白——绮帐死于一种叫“归魂散”的毒药,而投毒之人,便是童釉瞳的陪嫁丫鬟初桃。经其供述,是受本家主人童立行指使,连带着将药铺的掌柜、传递的下人以及剩余的毒药一并起了赃。如是,绮帐之死在宋知书的张张公文里,就成了一个点燃朝堂纷争的火星。
自然了,不过是死了一个贱籍丫鬟,是否真是一朝宰辅所为天子都只作一笑了之,可很快,他便笑不出来了。因邓州久旱无雨,颗粒无收,而朝廷所放赈灾粮款落到百姓口中的不过寥寥,最终以致大批流民流窜进京,这等流民听闻一朝宰辅草芥人命后,便牵起盛怒,堵在各大府衙告御状——所告邓州知州大人童谏与其叔父狼狈为奸、欺上瞒下,贪污灾粮灾款,童谏更仗其叔父之势强占民女、侵民田地、中饱私囊等数罪并发。
一封封奏折终于在摇摇欲沉的夏末垒成了一案的铜墙,将天子赵穆困于其中,头疼不已。
书案边自有红袖添香,顺着盈袖往上,却是一张日渐苍老的脸。只见皇后段氏髻上斜立一支九翚翅凤簪,面上精细的脂粉沉淀出一个用力的笑,而脂粉下的韶华青春,却被永远留在了寿州。
她的手在缓缓摇墨,在长久的鸦静中终于止不住张开了两片朱唇,“陛下若是一时没有头绪,便歇歇吧,朝堂之事,又岂在这一朝一夕?”
盘龙髹黑的宽广折背椅上,赵穆秉笔朝摞高的奏折一指,“你看看,一堆不批,便又有一堆上来。全是弹劾童立行的折子,我在寿州这些年,倒不知他背地里竟然做下这样多的‘好事儿’!如今叫人都一一检举到我这里,叫我该如何护他?!”
雷霆一震,段氏忙福身行礼,“陛下息怒。”顷刻,语音柔柔地轻笑一声,“我瞧这些事儿,多数也都是他那侄儿做下的,陛下在寿州时就与他君臣多年,他的性子,陛下又岂会不知?我想,陛下心明如镜,必定是晓得其中缘故的。”
110。问责这个晚饭没法吃
案上还瘫着一本奏折,天子的眼冷峻扫过,再睨向面前的皇后,“朝臣上奏,说童立行早已将他这侄儿过继成了儿子,上头字字句句都说他纵子行凶,目无王法,我能有什么法子?这一年,我看他是愈发有些老糊涂了,担同平章事一职,着实有些力不从心,可他说到底也是我的老臣,我又怎会不顾念旧情?我想,转让他任太子太傅,专心教太子读书吧。”
段氏笑一笑,还算平滑的脸就如一张发了皱的浮光锦,“陛下英明,童大人年纪大了,是该退居让一让那贤能之士。可臣妾多心,总觉得这事儿……,跟宋家脱不了干系。”
“哼,”赵穆唇上的一字髯斜挑一下,由座上踅出,蹒到殿中,“要没有宋家先带头告他一个‘干涉内宅,草芥人命’,哪会有这些接二连三的人来弹劾他?别的罪状倒也罢了,我都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糊弄过去,可邓州由今年春末便久旱无雨,一个夏天已是民不聊生,他童谏的折子上所言百姓死伤不足百人,可你看看,邓州各县地方官联名上书所报的人数,两万、两万呐!”
人已立到案前,曲拳紧扣桌上,连着“咣”几声,将殿外一溜内侍唬得一跳,又听见他震怒的嗓音,犹劈天的惊雷,“我朝清明盛世,可我登基一年,就有两万百姓饿死!叫天下人怎么议我?叫九天之上的父亲与我那几个兄弟、如何看我!”
泛着冷光的细墁青砖上,段氏深深福身在地,“陛下息怒,保重龙体才是。”
展眉而望,赵穆已踅回座上,两手撑于案上,吭哧苦笑两声儿,“当着满朝文武,童立行可还有颜面接着做这一朝宰辅?宋国公打的这个主意,我岂会不知?可朝臣们句句所言属实,况且!是他宋国公镇压了流民,平息了民愤。我何尝不晓得他野心勃勃,可他是治国之雄才,为国为民,我都不能弃他不用,只好委屈你这个妹夫了。”
天子怒威之下,邓州知州童谏被抄家问斩,上下牵扯官员按律查处,唯有一朝宰辅童大人因念其前功,不做重罚,只被遣为他任。
与皇城的震怒不同,宋府的厅内,有一种微妙的融洽。盛夏之后,初秋的风卷带着丝丝缕缕的乌合香,沁人心脾地舒适。
斜照西入,罩着锦榻上宋追惗一片酱紫龟背纹的衣摆,而他的上身平稳的嵌在密阴之中,带着一丝不浮不躁的笑,“濯儿,你想的这个法子,倒是极妙,有你在前拉扯表率,才有那些后继之力,否则,只怕没人敢站出来弹劾童立行啊。”
下首最上一张黑檀折背椅上坐着宋知濯,由鬓角唇锋与下巴上连了一层浅浅靑碴,像一片广阔原野,为他文雅的面庞平添一丝暴烈的野性。
他正要站起,又被宋追惗一个手势拦截,只合拢两阙青碧的银云纹衣袖拱手,“若不是父亲这些年暗中掌握了这些证据,又怎能一举覆之?况且此次,父亲利用那些流民制造动乱向圣上施压,才是成事之关键,儿子不过是耍一点小聪明,愧不敢受父亲嘉奖。”
两厢一笑,宋追惗的眼渐挪到宋知书身上,目光渐软,干硬的嗓音亦糅杂了一丝丝温情,“书儿也很好,查办绮帐被害这一案十分得力,办得个铁证如山,可见你这几个月任这提点刑狱一职十分用心。只是如今又任转运使,性子也该稳重些了。”他将目光移向宋知远,呷一口茶,“远儿也长大了,你们都长大了,且不说濯儿,你们二人如今都身居要职,我作为父亲,也作为一朝宰辅,要奉劝你们,万事以民为本,以国为家,否则权势再大,也会被民之所覆,就像童大人,半点有亏,便能灭那一世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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