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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是四方的迷雾,脚下只见得方寸,像宋府花园内的大理石,晃眼,又像是扬州长巷中的布满青苔的青石板,她已变作哪个四处寻家的小女孩,走了很久,巷中各有门户,却每扇门都紧闭无声,前方的灯笼亮着隐约飘摇的光,她走过一盏、又一盏,徒劳无果,仍旧寻不见家门……
再醒来,已是一个高炽烈阳的天,一连下了两日的雨,今日却格外晴明。院墙上扑着芳画如屏的花梢碎影,月季常在、桂树如昨、长亭依旧、木槿篱障,只有外间一桌子的玉鲙珍宴冷如愁秋、色味腥沉。
却闻得有叮咣作响的碗筷之声,明珠拖裙而出,原来是宋知濯坐在案前,鼓得满腮,不停地夹了冷硬的食物往嘴里塞,一见她,扬起一个苍白枯败的笑脸。
“吃这个做什么?”明珠亦笑,眼内微红点点,却不再能落泪,好像眼泪早于昨夜落尽,只剩一种万念俱灰的疲累,“你要是饿了,再叫人做了来就是。”
他只是不停地往嘴里塞,摇首一笑,扫尽冷宴后,拔座起身,一副干哑的嗓子低得如久病之人,“我今儿不上朝,要拿离书去交给父亲除籍。”他顿一瞬,隔着几丈望向她,哑笑一下,“从今往后,你就是自由身了,千万记着,不论谁来问你,都要讲与我无瓜无葛!记住了吗?”
“记住了。”明珠半懵半怔地点着下巴,付他一笑,“你且去吧。”
说罢一个回首踅入内,一个跨门过庭院,老红木的两扇门扉,隔开天涯两端。
宋知濯怀揣合离贴,一路循北而去,乱红飞花中,愁绪潇潇,他掩了面色,踅入那院儿。瞧见宋追惗正在外间用早饭,一身暗红朝服,身后榻上墩着官帽,长翅像两条展开的陌路。不知为何,瞧见他面前四五碟肴膳、墙下立着的丫鬟,骤然觉得他似富贵极乐中一个孤独的行者。
听见动静,宋追惗接过丫鬟递过的手帕揩揩嘴,指给他座,“大清早的官服未换,来做什么?”
“儿子今儿告了假,有件事儿要去办。”宋知濯并未入座,从怀内掏出冷金笺贴递予他,“请父亲过目,父亲若无异议,便替儿子勾个姓名,儿子好拿到衙门去下籍。”
丫鬟奉茶进来,又有四五个收拾案桌,却声息悄然。宋追惗呷一口茶,方翻开帖子细看,一双眉越拧越深,“好端端的,怎么要和离?我瞧着那丫头虽然无甚家世,性子却好。况且你二人又是患难夫妻,你身子不好时,还亏得她悉心照料,我瞧着你们也算和睦,怎么就过不去了?”
“正因如此,儿子才要和离。”宋知濯深行一礼,端正坐在下首,“父亲见笑,儿子有些儿女情长了,景王虽是天命所归,但儿子只怕万一。万一事败,岂不是要牵连一家?咱们一家同根同脉,骨肉难分,自不在话下。可她原本清清白白的一个姑娘,是因为要救我的性命才嫁到我们家来的。她原本是个孤儿,无父无母,一生漂泊无依,嫁给我还没多久,反叫我连累丢了性命,我心里难忍,不如叫她去了吧,若他日我功成名就,再将她娶回来是一样的。”
宋追惗淡一笑,叫丫鬟拿来笔,果真属上名字递回与他,“十年夫妻百年修行,缘分二字,难循其道,你想得没错,可世间之事,尤为夫妻情分,倒不像那花开花败自有规律。”
他拔座起身,戴上官帽,脚步略迟,声音里仿佛含着化不开的愁绪,“你以为她会等你,或是你以为一切尽在你的把握之中,你以为以后总有机会。……其实不过是你自以为,人心易碎、世情多悲,哪能事事都如你愿呢?”
言讫,那一袭晦涩的红步入艳阳之中,踽踽的步子不疾不徐,绕过太湖石,又过秋海棠。宋知濯其后望着,顿觉此秋萧条。
待他吩咐完明安带了帖子以及婚书到衙门下籍后,又踅回自个儿院内,只见风刮得满院落叶,阳光将桂树扑进窗内,树荫斑驳在明珠的半片衣裙上,离愁别绪如风骤去骤起。
窗影内,她已经换了衣裳,天水碧的轻绡留仙裙,湖蓝的绉纱掩襟褂,边上所压湛蓝的边儿,上绣连枝喇叭花儿。头顶挽了半髻,胸前坠两条粗长的麻花辫,其间用粉缎裹挟,干净清爽得未簪任何珠翠。
宋知濯眼尖,一眼就望见她搁在案前的那个青灰色包袱皮,荏弱地似她来时那样空荡。这一刻,他灰烬寸立的心再度如玉炉内沉淀的香灰,反复被烧得更轻、更薄。
他胆怯地站在长亭下,不敢进去面对既定的分别。倒是明珠,望见他,便遥遥冲她招手。
待他踞蹐踅进来,指他在对面坐下,尔后是一长篇嗈嗈囔囔,“我今儿就走了,你,好好保重。……但我想劝你,以后再娶哪家小姐都好,别是二奶奶,他是你弟媳妇儿,你可别忘了。你不必担心我,庙里我大概亦是回不去的,但是我有力气,替人家扫洗打杂的,总能混口饭吃。你的银票我不要,倒不是辜负你的好心,只是我一个姑娘家,独身一人,身上银子多了,反倒要惹是非招来不太平,但我拿了几个碎银子,在外头租一间屋子总要用的。”
她总是擅长在困苦饥寒中度日,宋知濯从不怀疑她顽强的生命力,可他还是几近祈求地将银票递给她,“你带着,若是怕惹麻烦,就买几个家丁替你看家护院。”
“你这才是考虑不周全,”明珠推过,唇上挂着一缕浅笑,眼中却髹红未褪,“我独身一个,若是买来什么歹人可不是引贼入室?纵然不是歹人,晓得我有这些钱,又是个姑娘家,没有歹心也起了歹心,倒是没钱还安心些,不招贼人惦记。况且,你嘱咐我别同别人讲我同你有瓜葛,若别人问我钱打哪里来的,又去寻根觅迹,还不是要查到你头上去。”
缄默半晌后,宋知濯终于妥协地颔首,“那我送你出府,叫明安套了马车,你要到哪里,叫他送!或是叫他去给你置办房子,一应家具总要办的,吃的用的,都叫他去一块办了来!”
十分吊诡,明珠居然“噗嗤”一乐,由眼眶内滚出一滴热泪,酽酽将他眱住,透过他的眼,望尽一生一世,“你糊涂了,你若叫人明安送我又办这些,叫别人看见,还不是说你旧情难舍,日后翻出这桩旧案来与你算账,你就是八张嘴亦说不清。”
他们所指的“别人”自然有差,但宋知濯不敢掉以轻心,只得依言,送她至门外。里间到外间数十丈,每踏一步,他便在心里同她说一遍,“若我活着,一定再去接你。”
一遍一遍,险些出口,“明珠,若我……。”
他自行截住,明珠亦未追问,只肩挂包袱同他挥挥手,旋裙一霎,泪雨潸潸。她的人在艳阳里,心却还被囚困在四壁暗墙间,话里所说的“以后的日子”实则只是暗淡一片。前方似乎有汹涌浪潮,而她的舵手将她弃在这方孤舟,她在残酷的风浪里独自浮沉,不知明日该去向哪里。
包袱里背着那张和离书,字字句句过目难忘,每一个字都是一根三寸铁钉,将她钉死在命运的砧板。乌金悬于空旷的天上,分明是暖洋洋的,她却觉得自己是被裹在秋风里,瑟瑟发抖。
她要去拉开那扇院门,谁料反被人推开,三寸高的门槛外,站着同样背着粉缎包袱皮的青莲,罩一件朴素不过的银灰软绸对襟褂、素靑白蝶裙。她深凝一眼明珠脸上纵横的泪痕,将一张白绡帕塞进她手里,错身而进,“等我。”
明珠回首,见她的袖在太阳底下若旋雁翻飞,滚滚的裙下掩着坚决的步伐。倏然,她又破涕为笑了,觉得自己如此幸运,生途慢慢前路迢迢、总算有人与之作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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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宋柳永《鹧鸪天·吹破残烟入夜风》
78。流产风水轮流转
晴阳芳草之下,二人和离之事就像棵无根蓬蒿,轻风稍带便吹遍了宋府每个角落,青莲听见此信的一刻,便自心内长叹一声,打点包袱绕过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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