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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云岩用的是那种细细软软的藤条,边缘打磨得光滑,抽在人身上不会伤到肉和骨头,但却格外的疼。
整个詹家班,没人挨得住那藤条的打。
即便是已经出师了的师兄师姐,再回忆起那藤条的滋味都还会打冷战,然后用到自己的徒弟身上。
“先说来听听。”詹云岩闭了闭眼,手指在椅子扶手上“哒哒哒”地敲打。
同时暗暗运气,提醒自己要淡定,年纪大了经不住发脾气。
但说实话,他真怕忍不住,这浑小子气人的事情可不少。
詹鱼深吸了口气,犹豫再三,他没直接说原因,而是先问了个问题:
“师傅,你觉得我喜欢昆曲吗?”
他叫的是师傅,而不是爷爷,这一刻,他是以徒弟的身份在问。
敲打的手指一顿,詹云岩看向他。
面前的小孩儿从三岁就开始跟着自己,同龄人玩过家家的时候,他在院子里扎马步;父母在瑞士滑雪,他在雪地里晨练。
他从来不是徒弟里最努力的,说打五百个飞脚,绝对不会打五百零一个,但也不会偷懒,严格地执行每一项训练。
“你很有天赋,”詹云岩看着他,神色平静地说:“我在你这个年纪甚至都不知道梅兰奖是什么东西。”
虽然詹鱼的嗓子条件不好,因此还割了扁桃体,但他的舞台表现力极好,唱做念打中,占了三项优势,角色演绎非常有灵气。
如今欠缺的只是经验和技巧,这些都是后天可以补齐的。
“您在我这个年纪……”詹鱼沉吟了下,说:“好像还没有设置梅兰奖这个奖项吧。”
老爷子七十九岁,梅兰奖的历史也才四十多年。
詹云岩愣了下,站起
身开始找自己的藤条:“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了这是。”
詹鱼连忙拦住他:“错了错了,我保证不跟您抬杠了。”
“这还差不多,”詹云岩拂开他的手,没好气道:“你就因为这种喜不喜欢的问题,不肯拜泱南?”
詹鱼沉默片刻,轻声说:“我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传承这两个字太沉重了。”
拜了泱南,就意味着以后会进入戏剧学院,彻底走上戏曲传承的这条路。
“你不是一直说你喜欢昆曲吗?”詹云岩收敛了脸上的笑意。
詹鱼看着他,神情是少有的正经:“我真的说过吗?”
詹云岩没说话。
詹鱼就这么看着他,又问了一遍:“我真的说过我喜欢吗?”
詹云岩偏头看向窗外:“百戏之祖,如今也只剩下八百壮士。”
说这话的时候,他脸上的神色凝重又透出些悲凉。
从他出生到现在,这个行业的辉煌就只存在于历史,偌大的华夏,十几亿人中只有八百个人在坚守。
从这个位置可以看到院子里正在扎马步的小孩儿,一个个还没他腰杆子高。
“这其中,能坚持下来的有五分之一吗?”詹云岩问詹鱼也问自己。
他做了很多人的师傅,但却没几个徒弟,说来也是好笑。
“你是想放弃吗?”詹云岩看向詹鱼。
詹鱼沉默着没说话。
“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詹云岩背着手,没什么情绪地说:“你从来没有说过你喜欢昆曲。”
詹鱼抬起头,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攥紧。
“你小的时候说,练得好,妈妈会夸奖,爸爸才喜欢你。”詹云岩笑了下,“没想到詹启梁那样的家伙,还会有人喜欢。”
“你要是不想学……”詹云岩沉默片刻,淡声道:“那就算了吧。”
他站在雕花窗边,角几上放了只青花瓷花瓶。
老人的腰背挺直像是一棵劲松,精神矍铄却也难掩容貌的衰老之态。
这个时代还在追求中国风装修的人已经少之又少,就像逐渐被时代抛弃的传统文化,无论曾经多么耀眼如明珠,如今也到了风烛残年。
詹鱼紧紧抿着唇,半晌才说出话来:“您不怪我?”
从小他被爷爷教导长大,平时他犯错老爷子也顶多是责骂,但只要是涉及到戏曲,就少不得一顿藤条伺候,哪怕只是唱错了一句词。
他来之前,甚至做好了被藤条抽上三天三夜的准备。
詹云岩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一瞬间,詹鱼在他身上第一次看到了属于老年人的衰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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