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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甯将一双沉水的眼壮着胆子抬起来,好像脑子里混沌着一筐话,却无因无果、无头无尾,无从说起,满目无辜地琢磨着二字,“姑妈……”
“你走,”奚缎云缩曲双膝,什么都没点破,又像什么都破了,“这个时辰了,快回去吃饭吧,啊。”
西日提着一口气,将坠不坠地穿透窗户上的棂心格,追着奚甯颓败的身影,一步一挪间,肩上仿佛坠着个什么,木沉沉的,有些走不动。
擦过外房,花绸在榻上瞧见,走过去仰脸窥他,“大表哥,怎么了?”
奚甯略抬眼,满目落魄,只是脸红红的,透着股不同寻常的朝气蓬勃,“没、没什么,我回去了,一会儿我叫人送几匹料子来,表妹、表妹裁几身衣裳穿,给姑妈也裁几身。”
恰好红藕与椿娘摆饭进来,花绸侧身让一让,转眸过来,“多谢表哥想着,表哥吃了饭再走好了,正做好,只是今儿不是娘做的,表哥凑合吃一顿?”
奚甯原想满口应下,可余光瞥见卧房棉帘子上一簇株丛低矮的宝楼台,好似奚缎云言浅语深的提醒,不敢多留,“我回房吃,表妹自用。有什么缺的,只管到总管房里支取,我听说表妹身子不大好,按我的话,去支些燕窝阿胶,每日煮了粥吃。”
一气说完,脚跨出门槛,又添一句,“我瞧姑妈身子也不大好,叫她老人家也吃。”
“嗳,谢谢大表哥。”
花绸在后福身,目送他院里出去片刻,红藕跟着凑过来张望,“老爷今儿怪怪的,话都说不利索。”
“大表哥往常不这样儿?”
“哪能呢。”红藕拉着她坐到饭桌上,使椿娘请太太,自顾着拨了炭盆到饭桌底下拢着,“我从前见老爷在外头厅上招呼官场上的朋友,好不厉害,话里头藏暗箭,笑里藏刀锋。年纪轻轻的,做了户部侍郎,尚书大人对他客气周到,皇上也十分青睐,哪里会像今儿,吞吞吐吐含含糊糊的……”
花绸放好象牙箸,趁奚缎云还没出来,凑过脑袋去,“大约是挨了娘的骂,有些臊。”
“太太还会骂人?”
“姐姐不知道,”花绸暗笑,拉着她坐,“我娘在家时常骂我爹,不过到了人家家里,这才处处小心。大表哥敬她,她亲近了,难免会当人儿子似的训。”
两人对着脸吐舌偷笑,饭食香暖合着夕阳里的草木香,热腾腾的烟熏恬淡。
另有烟淡香冷的别处,纱帐缠绵,永夜长长的化着雪,滴着水,叮咚叮咚冷冰冰的声音响彻天明,漫长难捱的时光结束在天际冒出的一线金光里。
范宝珠夜不成眠,刚起床,炭还未歇,恰好就有小丫头进来添火。另有月琴端着碗热腾腾的燕窝进来,她独坐妆台,镜里一双眼睑下浮着淡青,朝镜角瞥一眼,踟蹰间,到底开口问:“老爷昨夜睡在哪里的?”
“噢,睡在太太屋里,天不亮就往衙门里去了。”
这厢耳朵里听见,口里冷笑着,“哼,宁愿睡在个死人屋里,也不肯在这里睡一天,像谁要把他吃了似的。”
月琴将碗搁在妆台,挪到她身后,为其挽,“您别与他争这个,多少年的事儿了,争也争不来。倒是桓哥,得留着心,您想想,以后满副家当都是他的,您膝上无儿无女,老了还得靠他。”
提起范宝珠就是满肚子的气,将汤匙掷在碗里,惨败的脸露在镜中,“桓儿到底是他的种,跟他一个脾性,都是捂不化的冰碴子,凭你对他再好,还比不上个半大的丫头。你瞧他,恨不得把他那几百年外的姑妈当亲娘似的供着!”
“也是,人说隔代亲,咱们两家,都隔了几百年了,他倒敬着。”
这般说着,月琴撩起她一束,抹了茉莉花头油盘在脑后,像有条理地梳理起一对乱麻,“这些都是不要紧的事儿,眼前要紧的,是桓哥与纱雾的亲事。我可明白话告诉您,乔家可是筹谋着将外孙女定给桓哥呢。”
这乔家便是奚桓外祖家,乔老太爷任着内辅,膝下只得两个女儿,皆有倾国之姿,因此外头称姊妹俩大乔小乔。
大乔便是奚甯先妻,小乔招了个女婿在家,生下个女儿,与那范纱雾一般大,小奚桓一岁。乔家老夫人想着亲上做亲,结下这门亲事,只因年纪还小,暂未说明。
范宝珠听见,额心紧蹙,剔起眼在镜中盯着月琴,“倘若定了乔家,那满府里还与我姓范的有什么干系?”
“说的就是呀,您这些年生养不了,就指望着咱们两家亲上加亲,往后老了,儿媳妇是您亲侄女儿,还会亏待您不成?况且咱们范家要是定了这门亲事,老爷多少要给些面子,在朝中帮衬着两位舅爷,也不至于跟如今似的,总是公事公办,面上淡淡的。”
“可老爷平日总是推说桓儿还小,不着急定亲,我说了,他也不能答应啊。”
“谁叫您说啦?”月琴梳好一窝丝,饰匣子里拣了只凤钗为其插在髻上,“我的意思,趁着孩子们年纪小,让他们多走动走动,自小玩在一处,大了自然比旁人要亲热些,到时候老爷还会拦着不成?”
“你这话儿也有理,大嫂子也是这么个意思,只是桓儿不爱与纱雾在一块玩儿。往常让他与我一道回范府里,他总不愿意。”
“您听我的,眼看年节了,到时候少不了走动。带着表姑娘一道去,她不是与韫倩要好?她去了,桓哥自然就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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