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芍溪渠主不敢说话。潋滟杯可是她的大道性命所在,山水神祇能够在香火淬炼金身之外精进自身修为的仙家器物寥寥无几,每一件都是至宝。潋滟杯曾是苍筠湖湖君的龙宫重宝,藻溪渠主之所以对她如此仇恨,就是为了这只极有渊源的潋滟杯。按照湖君大人的说法,它曾是一座巨制道观的重要礼器,香火浸染千年,才有这等功效。
主仆三人离开祠庙后,陈平安收起那颗水运珠。虽只有四两重,但解一时之渴还是可以的,甚至效果犹胜灵丹妙药,不过绝非长久之道。修行路上,有些捷径可以让练气士快走到半山腰,但是越往后,就越是隐患无穷。
陈平安没有急于炼化水运珠补给水府灵气,坐在原地,想着事情。他心知那三人这一去未必会回来了,苍筠湖湖君多半更不会上岸见面。死了个鬼斧宫杜俞,难不成他这个苍筠湖共主跑来帮忙收尸?只要上了岸,进了祠庙,就等于被他陈平安一巴掌拍在脸上,糊了一脸屎,鬼斧宫和杜俞爹娘那对道侣会在乎你苍筠湖湖君是不是被殃及池鱼,遭了无妄之灾?再说了,你堂堂银屏国水神魁,好意思说殃及池鱼?至于那两个祠庙侍女,一个在他这边做对了,一个在芍溪渠主那边做对了,所以都可以活。
陈平安手腕一拧,手中浮现出一颗十缕黑烟凝聚缠绕的圆球,最终变幻出一张痛苦扭曲的男子脸庞,正是杜俞。每当有寻常清风拂过,那颗由三魂七魄汇总而成的圆球就会痛苦不堪,仿佛修士遭受了雷劫之苦。
世间阴物,便是如此不被天地所容。半死之杜俞竭力开口,嗓音仍是细若蚊蝇:“求求你了,将我魂魄放回皮囊当中,还有得救,有得救。只要能活,我杜俞便自己剐出三滴心头精血,点燃三炷香,敬告天地祖师,立下师门秘传的仙家毒誓,再不敢与你为敌,决不敢了……”
陈平安置若罔闻:“春风一度,这么好的一个说法,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就这般糟践下作了,嗯?”他五指如钩,微微弯曲,便有丝丝缕缕的罡气旋转,刚好笼罩住这颗魂魄圆球,杜俞顿时鬼哭狼嚎起来。
陈平安缓缓说道:“江湖女侠的滋味到底是什么滋味?你与我说说看,我也走过江湖,竟然都不知道这些。”
杜俞刚要开口,陈平安侧过头,但是手上却加重了力道,罡气越凝练,竟是浓稠似水欲结冰的惊人气象。他以竖耳聆听状道:“你说什么?大声一点,我听不清。”
杜俞的三魂七魄刚刚被秘术剥离出身躯,本就处于最孱弱的阶段,此刻生不如死,魂魄混淆,十缕黑烟纠缠如乱麻。再这么下去,哪怕逃离牢笼,也会彻底失去灵智,沦为厉鬼,浑浑噩噩,人人得而诛之。
陈平安松开五指,抬起手,绕过肩头,轻轻向前一挥,祠庙后边那具尸体砸在院中。他站起身,蹲在杜俞尸体旁边,手心朝下,猛然按下。
约莫一炷香后,杜俞口吐白沫,抽搐不已,七窍流血,瞧着吓人,却是好事。若是没这些动静,说明这副皮囊已经拒绝了魂魄入驻其中。一旦魂魄不得其门而入,三魂七魄终究还是只能离开身躯四处飘荡,要么受不住那天地间的诸多风吹拂,就此消散,要么侥幸秉持一口灵气一点灵光,硬生生熬成一只阴物鬼魅。
杜俞坐起身,大口吐血,然后迅盘腿坐好,开始掐诀,心神沉浸,尽量安抚几座动荡不安的关键气府。等到他重重吐出一口浊气,转头望去,陈平安正蹲在不远处,双手笼袖,盯着地上那把刀。
杜俞心思急转,陈平安只是纹丝不动。
杜俞哀叹一声,打消了搏命的念头,缓缓起身,手指在心口处点了三下,脸庞扭曲起来,然后三滴心头精血如灯芯点燃,三缕青烟袅袅升起如三炷香火。
杜俞微微低头,双手持香齐眉,朗声道:“即刻起,鬼斧宫兵家子弟杜俞告之天地君亲师,誓不会报仇,这段恩怨,如那山水有别,就此不回头……” 陈平安站起身,脚尖踩在刀柄上,轻轻一踩,刀光一闪,刚好没入杜俞腰间刀鞘,吓得杜俞又有些腿软。这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陈平安手持行山杖,走向祠庙大门:“相逢是缘,我有些事情想要跟你请教一番。”
杜俞心中纠结不已:缘你大爷的缘,老子都差点要在这条臭水沟里身死道消了。当然,想归想,他依旧老老实实跟在陈平安身后,一起走出水仙祠。
杜俞袖中空空,向爹爹借的神人承露甲没了,苦苦向娘亲求的炼化妖丹也没了,他的心肝肠子疼得都要扭在一起了,只是一想到三魂七魄被人拘押在手的磨难,杜俞更是不由自主打了个激灵。心神不定,魂魄不安,这就是魂魄离体的后遗症,接下来几十年都要好生休养才行。这趟随驾城之行算是莫名其妙就栽了个大跟头,伤了大道根本不说,回去后该怎么跟爹娘解释又是大麻烦。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杂草丛生的小路上。月色静谧,水雾沁凉。
杜俞的心其实更凉。此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十数国的山上修士,大大小小的武学宗师,他游历四方,见闻极广,真没有这么一号人物,能够让他如此憋屈的年轻一辈修士更是屈指可数。
陈平安以行山杖开路,如同月下散步,心境渐渐趋于平稳,笑道:“知道自己为什么能还魂吗?”
杜俞苦笑道:“前辈是想要我们鬼斧宫的那两种符箓?泄露祖师堂秘法,可是要被打断长生桥、逐出师门的。”
陈平安说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怕什么?再说你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还敢将一位水神娘娘当鱼儿钓,会怕这些规矩?你们这种人,规矩嘛,就是以打破为乐的。”
杜俞越心惊。这种话,唯有证得大道之人,真正无情,才能够说得如此自然而然。类似的口气类似的话,他爹娘私底下也与他说过。
陈平安说道:“你今夜只要死在了苍筠湖边上的水仙祠,鬼斧宫找我不易,渠主夫人和苍筠湖湖君找我也难,到最后还不是一笔糊涂账?所以你现在应该担心的不是什么泄露师门机密,而是担心我知道了画符之法和相应口诀后杀你灭口,一了百了。”
这是跟杨凝性学来的手段,栽赃嫁祸泼脏水。
杜俞黯然无语。那个背负竹箱、手持竹杖的年轻人言语温和,真像是与好友寒暄闲聊:“知道了你们的道理,再来讲我的道理,就好聊多了。”
杜俞停下脚步:“前辈如何保证我说出驮碑符和雪泥符后不杀我毁尸灭迹?”
陈平安随之停步,只是转过头:“你只能赌命。”
杜俞惨然道:“前辈!我都已经立下重誓,为何仍要咄咄逼人?”
只见那人一脸惊讶:“你仗着大门派嫡传修士的一身能耐下山游戏江湖,草菅人命,与我拳头更硬,将你视为蝼蚁,玩弄于掌心,不是一个道理吗?很难理解?你这么蠢,爹娘不着急?”
杜俞欲哭无泪。碰到这么个“实诚”的山上前辈,难道真要怪自己这趟出门没翻皇历?
陈平安望向远方苍筠湖:“等到湖君登岸,你可就未必还有机会开口了。用两道符箓买一条命,我都觉得这笔生意划算。”
杜俞一咬牙:“那我就赌前辈不愿脏了手,白白沾染一份因果业障。”
陈平安视线转移,望向随驾城方向,似笑非笑。
杜俞不敢抽刀,只是折了一根枯枝,蹲下身开始画符,再以心湖涟漪告诉陈平安口诀。
驮碑符傍身,能够极好隐匿身形和气机,如老龟驮碑负重,寂然千年如死。但是修士本人对于外界的探知也会受到约束,范围会缩小不少,毕竟天底下少有两全其美的事情。
驮碑符是鬼斧宫兵家修士精通刺撒的杀手锏之一,至于那雪泥符,更是让许多山上阵师梦寐以求。又名飞鸟篆的这道鬼斧宫符箓历史悠久,是师门开山老祖的拿手好戏,只不过鬼斧宫后世子弟大多只得皮毛,难得精髓。
杜俞亦是如此,但是他娘亲倒是精通此道,是师门三百年来的雪泥符绘制第一人,曾经私自将此符偷偷传授给一位顶尖仙府的大修士,使得那人道法高涨。鬼斧宫事后知晓,自家人都还没说什么,就被另外与那修士敌对的一座山头跑来追责问罪,双方闹得很不愉快,可最后仍是不了了之。祖师堂对他娘亲的责罚不过是闭关思过十年,对于修道之人而言,短短十年光阴,弹指一挥间罢了,算个屁的责罚。更何况面壁思过之地还是一处灵气充沛的风水宝地,杜俞是事后才知道,那位得了师门雪泥符的顶尖大修士悄悄来过一趟鬼斧宫,应该是为娘亲求情了。
一开始杜俞还担心此人只是眼馋两道符,想着技多不压身,其实本身不擅符箓此道,他已经做好打算,需要自己多费一番口舌,当一回糟心的教书先生。不承想那人只是听自己一路讲解下去,从两道符箓的纲领到具体口诀内容再到细微关键处,始终从无询问,只是让他重复了三遍。第二遍的时候,杜俞由于太过熟稔符箓真解文字,无意中漏过了一句无足轻重的话,结果就现那人眯起眼,轻轻提起了那根原本拄地的行山杖,吓得杜俞差点给自己甩了一个大嘴巴,赶紧亡羊补牢,一字不差地重说了一遍。
三遍之后,那人低下头,看着地上那两张符箓。
杜俞大气不敢喘。
那人以行山杖画符,依样画葫芦,绘制出两张相对粗糙的驮碑符、雪泥符,符成之时,灵光一点通,莹莹生辉,虽然符胆品秩不高,可符箓到底是成了。
杜俞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子:亲娘唉,符箓一道真没这么好入门的,不然为何他爹境界也高,历代师门老祖同样都算不得“通神意”之评语?委实是有些修士先天就不适合画符,所以道家符箓一脉的门派府邸,勘验子弟资质,从来都有“初次提笔便知是鬼是神”这么个残酷说法。眼前这位前辈,绝对是行家里手!说不得就是一位深藏不露的符道大家!什么纯粹武夫,都是障眼法……只是一想到这里,杜俞又觉得匪夷所思:若真是如此,眼前这位前辈,是不是太过不讲理了? 陈平安以行山杖抹去双方画出的四张符,打散符胆灵光:“你的诚意够了,那咱们再来做笔真正的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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