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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曲爸爸并不问,而是自管自开始收碗筷,曲琮心里不太畅快,跟到厨房里,对爸爸的背影说,“其实早装个洗碗机就好了,妈妈连洗碗机也不装,每周大扫除,洗锅子要洗几个小时——其实,我有点想和小喻分手。”
做爸爸的,往往很支持女儿在感情上姿态高些,也不太看得上普普通通的男朋友,曲爸爸本来对喻星远也就是勉强满意的程度,他洗碗动作一停,慢慢把一个碗搁到沥水架上,“小喻这个人,也就这样,但是你现在分手,你妈妈有话说的,她连酒店日期都约好了。”
“酒店都约好了?在哪里?”
“瑞金呀,现在是叫洲际了是吧?有一块草坪,又在市中心,招待亲友也方便,刚好里面做婚庆这块的主管是她一个学生,她先约了一个明年五一。”曲爸爸出卖盟友,“大概今年五一小喻家长就要过来的,你要有想法,尽快,不然更尴尬。”
曲琮现在的生活说不上快乐,但真不后悔到华锦工作,只要想到如果真去考博士,现在还要每天住别墅里,她就很珍惜加班到深夜的每分每秒,她这个家,母亲控制狂,父亲隔岸观火,不跟着掺和就是他最后的温柔,曲琮甚至现在都不怎么担心格兰德了——就算真出什么事,她经济上损失得多,感情上究竟能损失什么?
她从未和父亲吵架,母女关系已紧张,父亲再看她不顺眼,曲琮怕自己压抑至死,此时忍不住脱口而出,“那你也不帮我劝几句?”
“你妈妈哪里是听人劝的性格?”曲爸爸说,倒是给女儿一个责怪的眼神,仿佛这个问题很不识趣。他是很理直气壮的,就像是当时劝曲琮做事要想清楚,是一种局外人的态度,能劝几句自以为已经仁至义尽,女儿还要再多要求什么,那就说不过去了。
曲琮想营造父女倾心恳谈的氛围,她也知道很难,毕竟和父亲从未深谈过任何话题,但远没想到这么难,一旦开始说真心话,根本控制不住自己,“那你和她离婚呀!被这样控制,你不难受吗?你就没想过和她离婚吗?”
“这——”曲爸爸很吃惊,手里碗没拿住滑到水池里,发出清脆的碎裂声,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你在瞎讲八讲什么?”
曲琮也觉得后悔,她是要和爸爸亲昵点,不是来吵架的。她赶忙说,“哎哟,不要这样捡,割手的——我去拿毛巾和胶带。”
曲爸爸不知道拿胶带是做什么,先把一块碎瓷片扔到垃圾桶里,曲琮捡出来,“这个是厨余垃圾,这个应该要丢干垃圾的,我查一下,是不是有害垃圾。”
她嫌爸爸笨手笨脚,把曲爸爸挤开,让他割透明胶带,曲爸爸糊糊涂涂,曲琮也懒得解释,指挥他把胶带粘到瓷片上包起来。“这样清洁工不伤手,哪有直接丢的?”
一场本可能发生的争吵被这个意外打乱,曲爸爸的脾气没了,反倒望着女儿笑起来,曲琮倒很吃惊——他们家不是那种充满欢笑的家庭,曲爸爸充当最多的就是和事佬的角色,那种情况下的笑容不是笑容,而是一件工具。
“你啊,”他对曲琮说,“你和你妈妈是越来越像了。”
他就是指着曲琮的鼻子破口大骂也比这么说好,这叫曲琮如何接受?她说,“怎么可能!我——”
“你妈妈年轻的时候也不是这个样子的。”曲爸爸说,他把灶台仔仔细细地揩好。“你妈妈年轻时候也是很潇洒,很幽默的。不然,你以为我们为什么会结婚?”
他和曲妈妈是大学同学,两人自由恋爱,在当时的S市有些罕见,这一点曲琮一直知道,她也很奇怪父亲怎么能忍受母亲的性格,她没有说话,打开冰箱取出一盒草莓(曲妈妈的第一通电话就是叮嘱她记得洗草莓来吃),一边洗一边听父亲讲,“我们结婚以后,两个人在工作和经济上都比较困难,那个年代,大家都没有什么钱,只能到处去托人,你小时候事情还多——那时候我被借调到外地去,里里外外都靠你妈妈一个人张罗,有件事我们一直没告诉过你,你三岁那年,我们还住在老房子——你还记不记得?在石库门那里,现在都拆掉了。”
曲琮根本没有这个印象,茫然摇摇头,曲爸爸叹口气,“你妈妈把你从托儿所接回来,自己在楼下烧饭,结果你要找妈妈,从楼梯上直接滚下来,当时就晕过去了,脑门上缝了五针,三岁以前的事都记不得了,这件事对你妈妈影响很大,忙了半年多,托关系住到厂宿舍去,就是小喻一家住的地方,又千辛万苦把我调回来——为此换了个单位,从检察院到卫生系统,当时我们也发生矛盾,但是没有办法,她一个人实在带不了你,跑到我单位那里去闹,不调回来,就要和我离婚,作天作地,好不容易,这件事居然给她办成了。”
曲琮很难想像一向维持知识分子风度的母亲也有去单位大闹的时候,不禁听得入神,曲爸爸说,“你妈妈年轻的时候太辛苦了,后来又开公司,家里的事情也放不下,她确实有轻微的强迫症,但是,也不是没有来由,我晓得,这几年她脾气越来越不好,但你也要体谅她的焦虑——你年纪大了,总有一天是要飞出去的,可这又要她如何能放心呢?她更年期七八年了没结束,心里总是来火。一个家庭,总是要你付出几年,我忍耐几年,怎么能说离婚就离婚?”
漂亮话当然人人都会说,但日子是要一起过的,曲琮对爸爸的话不置可否,她现在明白母亲控制欲为什么那样强了,但不代表能原谅母亲对她生活的侵犯,曲爸爸看她表情也知道她的想法,叹口气说,“我也不是要给你上什么品德课,说什么孝道,终归我们生了你,没有照看好孩子,是我们的失职。”
他停顿了一下——这是给曲琮留出的空间,这时候她正可以说几句‘没有,你们一直对我很好’、‘一家人怎么说这样的话’,但曲琮保持沉默,这也让曲爸爸脸上有些挂不住,咳嗽了几声,语气更客气,“甚至你从小到大都不怎么开心——你是个要自由的人,性格也像你妈妈,很要强,这样两个人凑在一起,一定要有矛盾的。但是,这又怎么办呢?你不能因此就不认妈妈了吧,现实总是棘手的,你妈妈就是这样子了,我老婆也就是这样子了,她也不是什么坏人,只是太辛苦太焦虑了,那么,能怎么办?不可能逃避,总要要一起面对。”
这像是在说她搬出去住的事,又像是在说她和喻星远的事,曲爸爸好像又是在委婉劝解,叫曲琮忍耐两年,等曲妈妈更年期过去了,脾气软一些就好了。但曲琮还年轻,而且她不像是父亲,享尽了好处,也再没什么可以牺牲的地方了,她总是要和母亲斗一下的,而且现在甚至有反驳父亲的胆量。
“话是这么说,但你可以帮我说几句话的。”她壮着胆子说,第一次表露对父亲的不满。“我有时候想,你和家里有什么关系呢,钱是妈妈赚的,主意都是她的,架是我们两个吵的,可能你们夫妻之间互相支撑,但是对我来说,我觉得爸爸就像是一个影子,也不能让我生活好过点,有没有,我不晓得有什么区别。”
这话确实是她偶然会想起来的,可以说是对曲家事实的陈述,可说出来又非常伤人,曲爸爸脸色骤变,不言不语走出厨房,曲琮说完了也只有一瞬间的畅快,随后便很后悔,匆忙收好餐具,端着草莓楼上楼下找了一圈,还是在书房里找到曲爸爸——他正站在窗前抽烟,曲琮端着草莓走进去,喊了一声爸,“我也没有怪你……只是这么一说而已,别往心里去,我现在还不是好好的?”
曲爸爸是没什么脾气的,他要真有脾气,不对妻子发泄,在女儿面前维护什么威严,那也没意思了,他长叹口气,被女儿拉到椅子上坐下,摆手不吃草莓,曲琮蹲在地上,仰头看着父亲,又把头枕在他膝盖上,她想说一些父亲待她好的事情,证明她心里很有父女亲情,可想了很久也想不出什么,只好说,“我租房的时候,你还偷偷给我钱呢,我都记得的——你对我很大方的。”
“能大方到哪去?我不就那几个死工资。”曲爸爸有些自嘲,到底还是拨弄一下女儿的浏海,又拍拍她的肩膀,“其实你说得对,我这个爸爸也当得不好……没有办法,你妈妈脾气太大了,这个家里,她的自我越来越膨胀,我不想和她吵,只有委屈你了。”
人到这个年纪,离婚已不是选项,后悔更无从谈起,再怎么样,曲琮这个女儿都这么大了,而且也很有本事,曲爸爸没有后悔,只是有一丝遗憾,他说,“年轻时候不懂得这个道理,我们的性格实际上不太合适,我也治不住她,她太能干了,那我就只有让一点。你和小喻,在我看来也一样,你不找小喻,也是对的,我想你妈妈年轻时候也不会喜欢自己现在这个样子。”
曲琮知道这也只能靠她自己去和妈妈摊牌,爸爸这么多年养成的习惯,是不会为女儿改变的,妻子膨胀的自我,吃掉了他的性格,他已反抗不了妻子,真就像是影子一样,除了那杯茶、那支烟之外,曲爸爸什么都只是一点点,对女儿的感情大概也只得这么一点点。
她也早习惯了如此,不觉得孤独,反而有一丝安心——只剩这么一点点的人,是不会做什么危险行为的,只有欲望很强的人,才会上下其手、弄权舞弊,曲爸爸连物欲都没有了,他不想享受,也不想给继承人留点什么,人生只有忍耐,他贪钱来做什么?他一定不认识纪荭,也不会对她可能的手段有什么反应。
曲琮最怕就是和爸爸谈下来,发现曲家早就和格兰德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利益输送,自己只是链条上的一环,大错已经铸成,那留给她的选择余地将会很少,现在她心底宽松多了,枕在父亲膝上,梦呓似的幽幽说,“我也不喜欢小喻,他不能给我安全感……有时我觉得很慌,我在社会上看了很多,人心真的很可怕,爸爸,其实我有时候也理解为什么妈妈想让我去读博士。”
“她自己看多了,吃多了苦,只想你一辈子平平淡淡、平平安安。”曲爸爸慈爱地说,“这样也没有错,但你还年轻,肯定想闯一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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